橫流集|在廢墟與萌芽之間:回應陳健民教授論「香港已死」的商榷

一、必要的對話與誤解的澄清

陳健民教授在《離散與留下的港人漸行漸遠》一文中,對我的「香港已死」論述提出了重要的批評與反思。作為一位我深深敬重的學者與社會運動者,他的觀察與關懷值得認真回應。陳教授指出,「香港已死」的論述可能導致離散與留守港人之間的隔閡,並可能忽視了那些仍在香港努力保存價值、在夾縫中堅持的人們。他強調留下的港人展現出「調適型韌性」,並非如海外一些人所想像的那樣已被「馴化」。

我必須首先澄清:我從未認為留守香港的人已被馴化,更不曾輕視他們在極端壓迫下的掙扎與堅持。恰恰相反,在我的《香港墓誌銘》中,我專門論述了第三種死亡——留守者的「內在流亡」,正是為了凸顯他們所承受的深刻精神折磨。我寫道:「在一個恐懼成為常態的社會裡,人們被迫戴上假面,學會在公共場合與私人空間之間切換不同的身份。他們的自我認同變得支離破碎……這種內心的撕裂,是一種深刻的、慢性的精神折磨。」

然而,陳教授的批評也讓我意識到,「香港已死」這個論斷確實容易被簡化和誤解。它可能被理解為對留守者的否定,或對一切希望的放棄。這促使我必須更清晰地闡明:「香港已死」的三重意義究竟指向什麼?它與留守者的抗爭之間是什麼關係?而在承認死亡之後,我們又該如何思考未來的方向?

 

二、「香港已死」三重意義的精確性

「香港已死」並非一個籠統的絕望宣言,而是對三個不同層面現實的精確診斷。這三重死亡各有其特定的指涉,不能混為一談。

第一重死亡是過去那個香港的死亡——1997年之前和之後不久,特別是2019年抗爭之前的國際都會。這是一個客觀的、制度性的死亡。我在《香港之死》中詳細記錄了:至少90個民間組織和22個媒體團體被迫解散;新聞自由排名從2002年的全球第18名驟降至2025年的第140名;所有主要民主政黨在2025年前解散;從8歲開始實施的國家安全教育;取消國家安全案件的陪審團審判;以及單是2023年就有超過29萬1千名居民離開。

這些不是主觀感受,而是可以驗證的事實。當《蘋果日報》被迫關閉、《立場新聞》編輯被判刑、民主女神像在深夜被移除、「光復香港,時代革命」八個字成為判刑依據時,我們必須誠實地承認:那個擁有相對自由空氣、健全法治框架、充滿活力公民社會的香港,已經不可逆轉地死去了。這是制度層面的死亡,是客觀的政治現實。

第二重死亡是從「Hong Kong」到「Xianggang」(湘港)的符號革命。這並非文字遊戲,而是對香港被全面納入中國大陸管治體系與意識形態的精準概括。今天的香港正在快速蛻變成另一個深圳、另一個廣州。白色恐怖的常態化、自我審查的制度化、愛國教育的全面化,正在重塑這個城市的精神面貌。這是身份層面的死亡,是文化與價值的系統性消亡。

第三重死亡——這是最容易被誤解的一重——是關於留守者的內在流亡與精神撕裂。但我必須強調:承認這種死亡,正是為了凸顯留守者的處境之殘酷,而非否定他們的抗爭。他們被迫在公開場合與私人空間之間切換身份,被迫在每一次違心的表態中背叛自己的內心,被迫在日常生活中不斷妥協自己的原則。這種壓迫的內化,是極權統治的終極目標——它不僅要控制身體與言論,更要改造思想與靈魂。

陳教授所描述的那些堅持——《庭刊》、《法庭線》的報導,獨立書店的沙龍,在敏感日子拿著白花走上街頭的人,每天到法庭為受審者打氣的市民,給獄中政治犯寫信的朋友——我完全認同這些都是寶貴而動人的抵抗。但正是因為這些抵抗如此艱難、如此需要勇氣、如此充滿風險,我們才更應該誠實地承認:這已經是一個完全不同的香港,一個需要如此小心翼翼、如此隱蔽曲折才能稍稍保留一點自由空氣的香港。

 

三、承認死亡並非否定抗爭,而是理解其真實處境

陳教授擔心「香港已死」的論述會「打擊留下者的士氣」。我理解這種擔憂,但必須指出:真正打擊士氣的不是誠實地承認現實,而是虛假的希望和不切實際的幻想。

那些拒絕承認「我城」已死的人,往往沉溺於危險的幻想:相信國際壓力會帶來改變,相信政權會自我修正,相信時間會治癒一切創傷。但現實是殘酷的。香港的政治空間不是在逐漸縮小,而是已經徹底關閉。《國安法》不是一個可以討價還價的政策,而是一個不可逆轉的制度安排。只有充分認識到失去的規模與深度,才能避免被虛假希望所迷惑,才能制定出真正有效的應對策略。

陳教授引述李立峯教授的「調適型韌性」概念,指出近八成被訪者表示會如實向下一代述說2019的故事,2023年區議會選舉投票率只有27%等證據,說明港人的價值觀並未改變。我完全同意這些觀察。但這恰恰證明了我所說的第三重死亡的存在:人們必須通過「調適」來保持「韌性」,必須通過「集體不作為」來表達反對,必須退回到私人領域才能保存真實的想法。這不正是我所描述的內在流亡嗎?

在《香港墓誌銘》中,我特別強調了那些留守者的價值:「一些資深記者,即使面對採訪限制與政治風險,仍然堅持報導真相……一些教師,在新的教育制度下,仍然嘗試在課堂上培養學生的批判思維……一些藝術家,在創作空間被壓縮的情況下,發展出更加創新的表達方式。這些留守者的存在,如漆黑中的螢火蟲,雖然微弱,但卻證明了人性的尊嚴與對真理的追求,是任何高壓統治都無法徹底撲滅的。」

承認香港已死,不是為了否定這些螢火蟲的光芒,而是為了說明:他們正在一個已經徹底改變的環境中發光。他們的勇氣之所以珍貴,正是因為環境如此險惡。他們的堅持之所以動人,正是因為代價如此巨大。如果我們粉飾現實,宣稱香港其實沒有那麼糟糕,那才是對這些堅持者的真正不敬——因為這會掩蓋他們所承受的風險與付出的代價。

 

四、哀悼的力量為什麼承認死亡是必要的

陳教授的文章反映了一個普遍的誤解:將「香港已死」等同於絕望和放棄。但在我的論述中,哀悼從來不是為了放棄,而是為了更清醒、更誠實地前行。

哀悼是一種必要的精神程序。它讓我們與死者告別,同時也讓我們準備好迎接新的生活。對於香港人來說,哀悼「我城」的死亡,是為了能夠更好地理解當前的處境,更好地規劃未來的道路。而且,哀悼並不等同於絕望。相反,它是希望的前提。只有當我們充分哀悼了失去的一切,我們才能騰出心靈的空間,去容納新的可能性。

這正是為什麼我在《香港墓誌銘》中寫道:「為逝者刻下墓誌銘,宣告『香港已死』,並非出於絕望的放棄,而恰恰是最深沉的愛與最頑強的抵抗。」墓誌銘的書寫並非絕望的終點,而是哀悼中重生的起點。

我必須指出陳教授文章中的一個矛盾:他一方面批評「香港已死」的論述,另一方面又詳細描述了留守港人如何感到疲憊、如何啟動「自我保護機制」、如何「見攰就抖」(感到疲倦便休息)、如何在「反抗和馴化之間」掙扎。這些描述不正是證明了某種深刻的死亡嗎?如果香港真的如此充滿生機,為什麼人們需要如此小心翼翼?為什麼螢火蟲的光「亦是罪」?

 

五、「新香港」的萌芽死亡與重生並非對立

陳教授擔心離散港人「愈來愈不掌握香港的實際情況而只剩下『香港已死』的論述」。這個批評有其道理。確實,一些離散者可能因為地理距離和資訊隔閡,無法完全理解留守者的處境。但這不是「香港已死」論述本身的問題,而是如何理解和運用這個論述的問題。

在我的論述體系中,「香港已死」與「新香港」的萌芽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而非對立的概念。在《香港墓誌銘》中,我用了大量篇幅論述「新香港」的存在:

「如果說,承載著香港精神的物理空間『我城』已經死亡,那麼精神本身,則找到了新的載體與表達方式。它從維多利亞港兩岸的具體地理空間中釋放出來,跟隨著數十萬離散者的腳步,在全球各地落地生根,開花結果。」

這個「新香港」既包括離散在世界各地的社群,也包括仍在香港堅持的人們。我明確寫道:「那些依然留守在香港的媒體工作者、教育工作者、藝術家、社會工作者……他們的韌性與創造力,是香港精神在本土的最後堅守,也是『新香港』與『湘港』之間的重要分別。」

所以,問題的關鍵不是香港死了還是沒死,而是:我們如何在廢墟上播種?我們如何在承認巨大失落的同時,發現新的可能性?

陳教授列舉的那些例子——游學修的創作、拉麵達人的嘗試、大埔民間體育會、見山書店、西貢海藝術節等——這些都是「新香港」的萌芽。它們不是證明「我城」未死,而是證明在「我城」的廢墟上,新的生命形態正在頑強生長。這些萌芽之所以珍貴,正是因為它們是在極度不利的土壤中艱難生長的。

 

六、未來的方向:在墓碑上耕耘

那麼,承認香港已死之後,我們該往哪裡去?這正是陳教授文章標題所問的核心問題:「有什麼方向走下去?」

在我的論述中,方向是清晰的:在墓碑上耕耘,在廢墟上思辨,在流亡中堅持。這不是一句空洞的口號,而是三個具體的實踐方向。

首先,對於離散者:必須承擔起文化傳承與政治記憶保存的使命。這不是簡單地重複「香港已死」,而是要在自由的空間裡,系統地記錄、分析、反思香港的經驗。我們要回答:香港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場文明的瓦解給人類社會帶來什麼啟示?在全球威權主義復興的時代,香港的遭遇有何警示意義?

同時,離散者必須建構「新香港」的文化與價值共同體。這包括在新的土地上保持語言與文化傳統,但更重要的是,要將香港的核心價值——自由、法治、公義、多元、批判精神——在新的環境中實踐出來,並傳承給下一代。這不是封閉的文化孤島,而是開放的文化創新。

其次,對於留守者:在極度壓縮的空間中,保持人性尊嚴與價值堅守。陳教授所描述的那些堅持——在紅線邊緣的報導、在夾縫中的教育、在日常生活中的抵抗——這些都是寶貴的。但我們必須誠實地承認:這些抵抗的空間正在持續縮小,風險正在不斷增加。

因此,留守者的首要任務不是盲目樂觀地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而是在清醒認識現實的基礎上,尋找可持續的抵抗方式。這可能意味著更加策略性的選擇,更加細緻的風險評估,更加注重自我保護的同時堅守底線。正如韓麗珠所說:「在反抗和馴化之間有著更幽微和複雜的無數刻度。人活在其中,只可以血肉之軀和脆弱的精神體驗和衝撞它。」

第三,對於離散與留守者的關係:必須建立新的連結與對話機制。陳教授正確地指出了雙方漸行漸遠的危險。但解決之道不是否認「香港已死」,而是在承認各自處境差異的基礎上,尋找相互理解與支持的方式。

離散者需要更細緻地了解留守者的處境,避免簡單化的判斷。但留守者也需要理解,離散不是背叛,而是另一種形式的堅持。雙方不應該爭論香港是否已死,而應該共同思考:在這個已經徹底改變的現實中,我們如何各自發揮作用,如何相互支援,如何共同守護香港的核心價值。

 

七、結語:在張力中前行

陳教授的批評促使我更清晰地闡明:「香港已死」不是一個簡單的政治口號,而是一個複雜的哲學判斷。它包含三重不同的死亡,指向三個不同的層面。承認這些死亡,不是為了絕望,而是為了清醒:不是為了否定抗爭,而是為了理解抗爭的真實處境;不是為了放棄希望,而是為了尋找真正的希望。

我們活在巨大的張力之中:一方面,「我城」確實已死,那個我們所熟悉和深愛的香港已經不可逆轉地消失:另一方面,香港精神未死,它正在尋找新的表達形式,在廢墟上頑強萌芽。這種張力是痛苦的,但也是富有創造力的。它迫使我們不斷反思、不斷調整、不斷創造。

對於留守者,我想說:你們的堅持我看見了,你們的痛苦我理解了,你們的勇氣我敬佩了。「香港已死」從來不是對你們的否定,而是對你們處境的理解,對你們承受的苦難的見證。

對於離散者,我想說:我們承受著離鄉背井的痛苦,但這種痛苦不應該讓我們與留守者對立。我們要做的不是居高臨下地評判留守者,而是在新的土地上創造新的可能性,同時與留守者保持對話與連結。

對於所有香港人,無論留守或離散,我想說:讓我們坦然擁抱這種張力,在哀悼中前行,在失落中創造,在絕望中播種希望。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無可迴避的宿命與使命。

「香港已死」不是一個絕望的結論,而是一個嚴肅的起點。它提醒我們,任何真正的重生,都必須建立在對死亡的充分認識之上。在墓碑上耕耘,看似荒謬,卻是我們這一代香港人唯一誠實的選擇。

 

張燦輝

流亡哲學人
2025年10月7日

日本廣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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