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論|香港未死:回應張燦輝教授 (鍾劍華)

張燦輝教授是我尊敬的前輩,我還是大學新生的時候,張教授的哲理散文已經給予過我不少重要的人生啟迪,至今仍然感恩。近幾年,與張教授交往的過程中,就更直接地感受到他對人的關懷,對香港情況的着緊,對當前大中華地區正在經歷的文明淪喪是如何失望。

張教授把自己現時的處境形容為海外「流亡」,這一句也確實引起很多人的共鳴,特別是我等拒絕沉默,願意繼續秉承知識分子的職志與承擔,堅持繼續發聲,希望為匡正香港社會的不正常建言,在極權面前拒絕被收編,不肯妥協,也被很多人藐視為拋不開頭巾氣的不識時務分子,很多時也真的難免有南冠相對之嘆。

「香港是否已死」?

際此香港主權移交28年的日子,張教授撰寫了一篇文章《香港之死 – 《國家安全法》下五年的全面分析》,文章結句「今天是七月一日,是香港淪亡五週年哀傷日」,正與我在當天寫下及在 Facebook 發表了的《鍾sir日記》中末段那句「際此香港主權移交28年的哀傷日子……也不得不為香港當下的黑暗同聲一哭」,可以說是同調同悲了。

張教授的長文解構了「香港之死」的三重困境,拜讀過之後受益良多,也啟發了我的思考。他的文章中,開篇便直接指出1997年之前和之後不久,特別是2019年抗爭之前的那個國際都會已經死亡。這個說法,相信會令很多人感到十分困擾,香港的情況真的是這麼悲觀絕望嗎?他的文章也令人不得不正視現實,要自我拷問,究竟事實是否如此?

其次,張教授指出中共政權透過文化滲透及改造,正洗刷香港原有的國際性及特色,令香港不再開放及自由,變成「另一個白色恐怖正常化、自我審查猖獗的中國沿海城市」。

張教授所講到的香港第三種死亡,我的理解是指香港人及集體社群本色的死亡。留在香港生活的人,已經逐漸被威權侵蝕了他們的私人空間,只能生活在「不斷的監視與恐懼下」。張教授顯然是擔心在這樣的新香港,香港人的原有身份被壓迫、被擠壓、被驅逐到地下,令人不得不重建自己的身份認知,適應在他所指的「湘港」下的新常態。

張教授的文章用上了大量篇幅,列舉了大量事實,描述香港公民社會的崩潰、新聞自由和媒體面對的打壓和掃蕩、香港社會面臨的白色恐怖及恐懼正常化處境、反對力量的被摧毁、教育灌輸與意識形態控制、司法制度的轉型與法律之淪為政治迫害的手段、及自由如何受限制、受剝奪。再加上所謂有系統地「洗人口」及香港本身人口結構在原有形態及移民潮下的加快轉型,從而意圖說明「香港已死」這個說法並不是危言聳聽。

閱讀過張教授文章的這個部份,確實令人心情沉重。張教授雖然身處海外多年,對香港情況及對細節的掌握,顯然正說明一個知識分子不容易把自己的承擔與包袱放下。但願香港有更多如張教授一樣的知識分子,在海外繼續整理及鋪陳事實,以保存一種認知,彰顯一種價值,活出一種信念,傳播一種分析,以警惕世人,也可以留存較全面的歷史記敘。只要有更多人本着張教授這種「有一口氣,就點一盞燈」的精神,不正好說明香港不會那麼容易死亡嗎?

香港人的主體意識仍然頑強

只要合理的依據及多元的論述角度不完全被中共及香港當局的系統清理手段完全抹去,海外香港人,甚至留在香港生活的港人,都可以不時被提醒,從而透過客觀上的未能抹去的事實,驅動更多人不能遺忘,進而令更多人有意識地拒絕遺忘。米蘭昆德拉所說的「與強權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這樣的鬥爭,不正是還在香港延續嗎?張教授的文章,其實就是這樣鬥爭正在延續的依據!

客觀事實的資料、認知的𠄘傳、記憶的刻記、意識的被喚醒,也是延續港人意志與身份認同的重要依據。

除非我們相信劣幣最終必然會淘汰良幣,否則香港人對張教授文章所述說的那個被視為已經死去的香港的認知,將會成為抗衡現在那個政權企圖要塑造的「新香港」或「湘港」的參照。

這前後的參照,其實是高下立見的。香港在1997年之前或主權移交初期,甚至直到2020年《國安法》之前,雖然沒有全面的民主,但香港也曾在殖民地管治下經歷過現代文明,曾經與普世價值進一步合模趨同。張教授文章所講到的「國際都會」、「半主權城邦的蓬勃發展」、「法律的完整性」、「居民的自由」、「獨特的身份自豪感」,每一樣都比現時在新香港或「湘港」所企圖強化及塑造的優越千百倍。香港人會甘心接受「威權控制」、「不斷的監視與恐懼」、「支離破碎的身份」、「壓迫的心理內化」……及無休止的恐嚇及壓迫嗎?那些「優越」從來不是由權勢定義的,而是與人類文明與進步同步前行的。

香港的公民社會正在向海外延伸

在香港本土,確實有大量證據證明張教授所說的「公民社會陷於全面崩潰」所言非虛。我知道也確實有很多人認為香港已經被徹底破壞,甚至明言香港已經「冇得救」。

一個社會的公民社會部份,確實由不同的組織與自發形成的網絡所形成及鞏固。在當下香港,政權就是想打擊及徹底擊潰這些網絡及組織,所以才會出現張教授文章中記敘下來的那些荒謬的事實及野蠻的權力運作。但我覺得也不能忽略,香港在2020年之後出現的移民潮,顯然與香港自80年代之後的兩次移民潮有顯著的不同。隨着那兩次移民潮離開的香港人,除了部份人選擇回流之外,基本上都是頭也不回,留在海外落地生根,融入當地社群及社會,重建私人生活。

但最近這一波移民潮,我們見到很多移民海外的香港人,特別是英國的香港人社群,都紛紛成立各種香港人組織;也有很多雖然規模相對比較少,資源比較不足,但已經經營了幾年的海外媒體。這些媒體都繼續延伸著香港在2020年前的新聞自由傳統,而且很多都繼續以香港作為焦點。直至今天,有一些海外香港人的地區性社群,仍然每個月在搞香港人市集。有部份海外學者及前議員組織的《開放心靈講座》,以香港人為主要對象,已經搞到第三輪了,到現在仍然有着十分穩定的支持及參與,而且似乎也獲得好評與肯定,看來還會繼續搞下去。

香港在地的媒體,確實因為政權的收編及打壓而逐步歸邊,就連名義上獨立的媒體都已經不再那麼獨立,但代價就是他們連香港的讀者都逐漸失去。據我仍然保持的聯繫及接觸所知,海外新興起的香港網媒,已經逐漸成為部份香港人新聞資訊的主要提供者。現在的問題是如何令更多香港人重拾閱讀新聞及評論的興趣。

最令人擔心的,是香港有部份人已經意興闌珊,慢慢採取一種放棄的態度,甚至連新聞資訊都不再閱讀,評論也不再聽,以迴避各種負面消息引起的不快。這可能就是張教授所說的「壓迫的心理內化」。

但只要這些網媒及海外的香港聲音繼續存在,在香港變得仿似「支離破碎的身份」,已經不再的尊嚴,或者被壓抑了的對政權的真實感情,便有了更實質的依托。

幾個月前,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我被逼上梁山,搞了自己的 YouTube 頻道,除了一貫做開的為部份媒體供稿、在社交平台上繼續積極發言之外,現在差不多每天都繼續評論與香港有關的事。我也搞了一個意圖把香港已經不能再自由進行,卻是讓香港社群可以用最被動的方式表達其對香港事務意見的《海內外香港人民意研究計劃》。雖然頻道的訂閱者仍然不算多,也難免有人對參與民意研究計劃的意見群組有疑慮,但我發現,《鍾劍華頻道》的觀眾,有三分之二的所在地是香港;《海內外香港人民意研究計劃》的參與者,以全球香港人為對象,其中也有五分之一是在地的香港人。

這些數據,應該足以令人保持一點樂觀,今天的香港雖然被政權搞得千瘡百孔,但香港仍然沒有死去。香港的公民社會雖然被破壞得支離破碎,但香港公民社會已經有部份向外延伸,繼續立根於海外,繼續連結著不少海內外的香港人。

只要堅持,香港仍將不死

「香港已死」之說,我個人覺得未免過於悲觀了一些。早在1997年主權移交之前,有國際新聞雜誌已經封面標題說「香港已死」。之後的20幾年,香港人以我們的堅持與意志,向全世界說明香港不會這麼容易被弄死。過去20多年,中共越是想控制及改造香港,香港人就透過大家的執着與堅持,甚至不同性質的抗爭方式,向全世界說明原本那個香港的生命力。

到了今天,中共政權及其代理人香港特區政府,確實想把原來的香港置諸死地,要建立一個與內地城市無異的「新香港」或「湘港」。但上面提到的公民社會向海外延伸,及持續進行作各種活動,足以說明香港社群仍然充滿了生命力,仍然在負隅頑抗。

海外的香港公民社會雖然離散,但在每年有重要紀念意義的日子,不同的活動仍然是百花齊放,而且還在擴大着影響力,除了聯繫海內外香港人之外,還令更多海外人士更清楚看到原來那個香港的繼續存在,也提醒着更多人現在那個「湘港」的次貨性質。

2020年之後,中共不再掩飾他的邪惡本相,把畫皮扯開,暴露了其罔顧法律及憲政條文、蔑視國際協約、不守承諾的本質,結果是進一步展露其虛偽及獨裁,這個政權對當代普世文明的危害性,也更無以掩飾。過去幾年,中共及特區政府只能繼續透過謊言、虛偽、惡形惡相、及完全沒有說服力的陳腔濫調,在國際社會面前不斷丟人現眼。今天中國在外交環境上、國際社會格局下面對的困境,很大部份是香港人拒絕放軟手腳接受安樂死而造成的。中共能夠令海外的香港人社群都安樂死嗎?

現在就算香港在形式上已經差不多被全面控制之下,中共及特區政權仍然對所謂「軟對抗」怕得要死。連一個勞工關注組織、一部電影、一間書店、一間茶餐廳、一張食店的收據、一件T恤、一朵小花、甚至是普通家居拋棄的垃圾,它都不敢掉以輕心!這說明了就算這個政權現在不斷向香港打懵仔針,令香港社會現在處於一個休克的狀態,但連中共自己都不能就此 Certify 它們想要弄死的那個香港已經向新的「湘港」讓路。

海外反抗失敗了嗎?

「存在決定意識」這個說法,並沒有說明事實的全部,古今中外的歷史,有大量證據足以證明,所謂「意識」除了被日常生活所面對的現實塑造之外,人主觀的意識投射,也會對未來的存在產生影響。所以「意識也決定未來的存在」。而人的意識,也不一定是只從當下的現實提取養分,如果真的只是如此,千古以來的暴政及封建王朝,不就應該千秋萬代了嗎?

正因為意識中會對現實不滿,意識中沒有失去對美善、文明、合理的追求,才會推動進步,才會有變革,才會有革命。當下香港人的意識雖然有面對被各種有形及無形的政權暴力重塑的危險,但直到此刻,我們有理由相信很多香港人在意識中仍然充滿未被扭曲的意志。

張教授那篇文章的較後部份,說到「海外抗爭的失敗」,這個說法難免令人有點喪氣。

張教授當然也不是無的放矢。誠如他的文章所說,《如水》雜誌的停運,反對中共在倫敦建設「超級大使館」運動的未見效果,海外港人及港人組織之間的分歧及鬥爭,有時都難免令人感到失望。

但直至目前所知,《如水》重整之後能否繼續營運下去,仍然是一個未知之數。《如水》也只是眾多海外新聞及評論平台之一,在海外的香港公民社會,仍然有《追新聞》、《棱角》、《綠豆》、《光傳媒》。就算在香港,仍然有《法庭線》、《庭刊》、《集誌社》、《獨立媒體》……還有很多獨立記者。

海外的網上媒體及平台,雖然艱苦.仍然繼續在營運;規模雖然不大,但也持續有進步。在香港的,就仍然繼續在窄縫中不斷尋找空間,可以說是難能可貴,香港人千萬不要放棄對他們的支持。只要海內外的香港人繼續支持,看不到這一種形式的公民社會延伸及抗爭,可以歸結為失敗,說不定可能還仍會後有來者。

也不要忘記,就算希望變得暗淡,反對超級大使館的抗議行動,在七月一日那天仍然在進行集會活動,沒有就此放棄。

很多海外香港人搞的頻道及網上評論平台,更加可以說是百花齊放,當然也有人認為是良莠不齊。但只要這些種子繼續存在,可以繼續傳播,那就算是花果飄零,仍然是香港社會及公民意識得以延續、參照、及強化的苗頭。

結論:謹守崗位,常存盼望

我希望香港人能夠有雪亮的眼睛,有足夠智慧去判別那些是渾水摸魚的劣貨,不要盲目追求所謂的名牌或個別品格卑下的所謂主流 KOL。

我也希望所有仍然有志延伸香港公民社會的從事者,不要重蹈多年前「六四事件」出來那批民運分子的舊路,要吸收他們曾經經歷的教訓,盡量互相包容,不排斥不同立場,不以主流自居,繼續秉承百花齊放,以百川滙海的自我其許,甘作細流而不自菲薄。如果能夠這樣,每一個人都可以一條腰帶一道氣,集氣成流,繼續為抗衡意圖摧毁香港的暴權盡一點力。

香港實在有太多事令人難過失望,但停留於難過失望於事無補。我樂見很多人仍然不願意就此放棄。就算中共要成為香港的 Terminator,我仍然記得電影中那一句 I’ll Be Back。很多香港人仍然在積極抗爭,他們不會這麼容易死亡,他們正在延續香港的民主抗爭,這已經是一個持續了幾十年的抗爭,現時確實是情況艱難,但仍未終結,海內外香港人正在攜手,上演着香港民主抗爭的續集。這令我不時想起 《Terminator 續集》的最後一幕,片中主角面對茫茫未知的未來,仍然不失盼望地說:「未來並非注定。命運由我們自己創造。」(”The future is not set. There is no fate but what we make for ourselves”)

願以此與所有仍然抱存民主盼望與信念,不甘心被權勢勞役的海內外香港人共勉!

 

鍾劍華
2025年7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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