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庚子科場案，國家機器直接插手香港教育，不惜粉碎考評局四十多年基業，摧毀專業考試，為政治凌駕教育的一國兩制教育路線鳴鑼開道。當紅線變成了真正的課程，明明仍在歷史科課程內的中國和香港政治史，因為要杜絕學生讚揚殖民地、讚揚中華民國、批評中共而基本上消失於近幾年 DSE 考試。這其實已點明了「優化」方向。

世人皆知，凡「優化」必有輘輷（景轟）。10月3日，教育局公布 DSE 中史和歷史科「優化」課程框架（下稱「新版」）。我作為歷史科前科目經理，除了看文件，也看民情。觀乎社媒反應，讀過、將會修讀歷史科的朋友，都是罵聲四起。這令筆者感到欣慰：無論世情多壞、主事者多麼泯滅良知，公道尚在人心。

是的，我們要公道。必須指出，新版歷史科課程，並非像身為史盲的教育局前局長楊潤雄所說「只有弊沒有利」。現行課程（下稱「現版」）源於2004年修訂中學會考課程，後來原封不動移往 DSE，甚至以照顧學習差異為名將僅有的一些課題如東南亞史列為非必考。換言之課程深度最多只有會考程度，未達大學入學水平，一直以來是靠考評艱苦經營，以確保考生能達合理水平。不少人覺得本科「好抵讀」，但本科長遠需增加課程份量和深度，不可固步自封。

另外，現行課程是「本地（香港）、國家（中國）、地區（日本、東南亞）、世界」四環相扣，原意是探究四環間的互動關係，但實踐時四環卻閉塞孤立；我們曾研究過能否設問「冷戰與香港」，結果徒勞無功。

新版放棄四環設計，設三個必修單元（現代世界的形成、戰爭與和平、中國與世界）及兩個選修單元（合作與發展、十九世紀以來的海外華人），不同地域史實可在同一時空研習，例如東南亞國家聯盟和歐盟在「合作與發展」一併處理、印度和鄂圖曼帝國的反殖抗爭可同框互動。此外，新版糾正了兩次世界大戰只研習因與果、缺乏戰爭過程的流弊，這都值得肯定。

儘管如此，新版卻是弊遠多於利。它與庚子科場案一樣，厚顏無恥地以歷史教育為名，行愛國洗腦之實。

這個觀察，不需看那五個單元內容，僅課程宗旨、課程目標已毫無掩飾將歷史用作洗腦意圖。

篇幅所限，只談兩點。現版「課程目標」有「培養正面的價值觀和態度」；新版變成「培養正確價值觀和態度」。「正面」竄改成「正確」，一字之差，徹底推翻幾十年來香港歷史教育的核心價值：一直以來所有看法和價值觀等量齊觀，互見優劣，將來學生必須先入為主以某種看法為正確，將其他的看法講成不正確，不這樣做輕則影響分數，重則國安大法侍候。

現版在「培養正面的價值觀和態度」下有四點，第一點是「體會過往人類面對的困難與挑戰，了解影響人類行為的態度及價值取向」，最後一點是「成為具有世界視野、國民意識和責任感的公民」。這個鋪排是合理的：研習世界歷史，自然以「人類」經驗為本，漸次旁及個人，而個人之中又以「世界視野」先於「國民意識」，這才符合研習「世界歷史」的真意。然而新版將「正面」竄改成「正確」價值觀後，所列四點劈頭第一句便是「認同國民身份，欣賞和承傳中華民族自立自強的歷史和使命」。

用意非常明顯：歷史科要一反傳統，以中國為主體，中國以外的歷史只作政治論述工具，藉此說好中國故事，現版獨立、完整處理的一些課題在新版肢解得體無完膚。

教育局的通告亦說得很直白：「優化」目的是「培養學生的家國情懷」、「將愛國主義教育融入日常學與教」、「加強世界史與國家歷史的連繫，並了解國家在上述時期的角色、作用和貢獻」。

實行「中國中心論」史觀，自然要犧牲香港史、日本史。現版香港史與中國史平起平坐；既然新香港下「香港」在「中國」面前須被矮化，對中共而言香港史維持獨立單元已有挑戰主權之嫌，所以新版的香港史要屈膝於「從中國共產黨的創建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發展與成就」兩個課題之下，而且閹走政治史，英皇制誥、皇室訓令、楊慕琦計劃、彭定康政改將從課堂中消失，剩下的主要是「無毒」的經濟史和中港關係。

同樣失去獨立地位的是日本史。現版由明治維新一直講到二戰之後，與中共亂國相比，現版不單相對完整論述日本近代發展，而且勾劃出日本二戰後鳳凰再生、成為亞洲強國的歷程，在由治及興的香港，這是很「辱華」的史觀。因是之故，新版採用了中國大陸高中歷史科的做法，日本史只是政治工具，論證其作為侵略者的「歷史角色」，所以日本史被安置於中國史和二戰史之中，明治維新則放在「帝國主義的擴張與拉丁美洲和亞洲的反抗」簡述。

歷史教育既然毫無掩飾淪為政治教育，當局便像吳三桂引清兵入關般，大舉讓黨八股政治用語入侵課程文件。例如「新中國」。現版並未提及此語，一來它是中共的宣傳用語，歌功頌德；二來此語1912、1927、1945年也用過，並非中共專利；三來一旦採用此語，遲早會將1949年以前的中國史批鬥成「舊中國」，這絕非嚴謹的中學歷史教育工作者所為。

處理毛澤東時期使用了中共史觀「曲折探索」，淡化中共惡行；課程還加入了不少21世紀「史實」：「中國特色大國外交」、「人類命運共同體」、「中國積極參與全球治理的實踐」。說好中國故事、忘記文革傷痛，成為將來DSE歷史學生義無反顧的政治任務。更有趣的是，由於香港教育是中英雙語，上述一些用語的英文翻譯令人摸不着頭腦：「曲折探索」，教育局硬譯成「zigzag exploration」，zigzag是「之字路」，網上搜索「zigzag exploration」，結果最多是雪地上的之字路，歷史範疇的完全沒有。「中國特色大國外交」，採用中共官方硬譯「major-country diplomacy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考慮到2006年中央電視台《大國崛起》紀錄片，英文譯名是「The Rise of Great Powers」，教育局對「大國」一詞的處理方法，一來竄改歷年來本科對「(great) power」的理解，二來盲目跟從中共黨八股，由此正式宣布歷史科淪為中共宣傳機器。

採用中共史觀另一個明顯例子，是「十月革命」。俄國革命是世界近代史要課題，新版讓消失的俄國革命復活，原屬好事，然而新版將中國大陸高中歷史科課程文件「世界大戰、十月革命與國際秩序的演變」搬了過來，只提寧列的十月革命，不提二月革命。

選修單元「合作與發展」加入學習重點「非傳統安全議題與國際合作」，將歷史科納入國安教育。

教育局聲稱，「優化」歷史科其中一個目的是解決本科「內容重疊」問題，然而新版五個單元的內容重疊程度，可能是香港開埠以來所僅見。首先，課程八次提及「帝國主義」，在欠缺專題史的通史課程中，難免會讓內容重疊，例如單元一中「帝國主義擴張」與單元二帝國主義作為一戰的主因。

「集體安全」在必選單元二「戰爭與和平」和選修單元四「合作與發展」重複；「華商」、「抗戰」在必選單元三「中國與世界」與選修單元五「十九世紀以來的華人」重複。此外還有一些奇怪的處理，例如在「中國從帝制到共和」的課題中，竟需要研習一戰對「東亞的影響」，反映主事者處理匆忙，考慮不周。

最能反映「中國中心論」史觀的是選修單元「飄泊與自強：十九世紀以來的華人」。原則上世界史的選修單元應容讓學生認識世界史更多標誌性事件，例如法國大革命、美國獨立等，但教育局竟以「海外華人」作為選修單元。本來作為學術課題，「海外華人」也可以相當嚴謹，然而課程文件未見「排華」、「海外華人身份認同」等學術含金量較高的內容，卻集中於「海外華人對定居地的貢獻」、「海外華人對祖國發展的貢獻」、「祖國對海外華人利益的保護」。將世界史用作說好中國故事的政治工具，動機明顯。

然而，不知是過於進取還是說漏了嘴，這個「海外華人」選修單元，竟將香港放了進去。眾所週知，「香港人」這個身份出現以前，香港華人是以「華僑」自居，這個身份其實等於說「香港主權不屬中國」。如果學生到時研究該單元時發現了教育局竭全力竄改的史實，豈非十分尷尬？

一如其他新課程，今次新版課程設問卷，但沒有諮詢，不容反對。論者有謂，坊間反應如此激烈，會否引起退修潮？筆者認為，與其問這個問題，不如問這個「優化」方案是為誰而設。本文雖集中討論歷史科的優化課程，但亦不妨兼論中史科：六個選修單元變成三個，分別是：國家管治與制度組織、經濟資源與社會發展、中外交往與文化交流。它們與現行中國大陸高中課程科的三個「選擇性必修」單元極為相似（國家制度與社會治理、經濟與社會生活、文化交流與傳播）。

行文至此，我們應該讀懂「優化」的真正意圖：既能達到政治目的，突顯「中國中文論」；又能解決讓政權尷尬的香港史、日本史；更能讓DSE人文學科華麗轉身成為中國大陸高考生熟悉的課程內容和考核模式，該他們像理科生般得心應手轉跑道借DSE潤出國際。因此，中史和歷史科2030年以後考生人數，將會不降反升。歷史科淪為愛國教育，反而可能成為它發展的契機：世界上有什麼好得過同樣用中共史觀讀史、同樣用中文應考，卻可以拿到國際認可學歷？中國高考做不到，轉跑道到DSE就做到了。

小心不要讓國際教育界知道。「粉絲當魚翅」會引起什麼後果，後續發展值得觀察。

 

作者：楊穎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