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於作者的網上欄目「鍾 Sir 日記」，《追新聞》獲授權全文轉載）

今天是9月11日，2001年發生在紐約的「911事件」，已經是24年前的事了。當時事件的震撼，仍然歷歷在目。

當年還未重拾每天寫日記的習慣，所以無法清楚回顧那件事引起的即時反應，也很難說清楚當時透過電視畫面所見引發的心情及判斷。雖然如此，很多當年的片段仍然是記得很清楚的。

我只記得事發時應該是香港時間晚上，已經是晚飯過後。原本自己正在處理其他事，家人就在看電視，突然間電視中斷正常的廣播，播放突發新聞。那應該是第一隻飛機衝入世貿大樓北塔之後不多久，是美國紐約時間早上接近九點，香港時間是晚上約九點前後。於是什麼都先放下，聚睛留意着電視螢光幕，也不斷轉台看不同電視台的廣播。初時看不到飛機，只見到不斷在冒煙的世貿大樓北塔。

已經記不起那一晚幾點鐘才去睡覺了，總之就是一直留意着電視的畫面。過程中，看着稍後另一隻飛機緩緩從遠方飛入畫面，然後撞入世貿大廈的南塔。之前新聞報道員描述的，還有點覺得難以置信，但那一刻不是畫面重溫，而是同一個行動的重複。只記得看着那畫面，人都呆了。從來沒有想像過會發生這樣的事。

後來也見到有人從很高的樓層躍下，也看到美國另一邊的五角大樓被另一架飛機撞上，其中一角顯然是嚴重破損，而且在起火。然後，又看到那兩座直矗雲霄的高樓的上層不斷散出濃煙；有時畫面又會見到在紐約街道上奔走或從一段距離外觀察的人群；看到警察與消防員在穿梭奔走；然就看着兩座大樓先後倒下；再然後看到很多滿身蒙塵，失去方向的群眾；也看到不少人一面驚愕，有人控制不住情緒而失聲痛哭。

跟着的一切及後來幾年發生的一連串事件，就是歷史了。但911當天的很多影像，如刻在腦海及記憶中，一直都沒有淡去。

2010年初，我去到美國密蘇里州的華盛頓大學作訪問學人，曾經去了一趟紐約，也去了世貿大樓的遺址看看。當時已經知道，美國政府計劃在那個已經丟空了接近九年的遺址上蓋建一個「911紀念館」，但當時去到，什麼都看不到，仍然只是一片空地，中心部份仍然不讓人進去，顯然還未正式動工。

到那一年的年底，我工作的那所大學組織了一個中國民政部官員往美國考察福利政策的訪問團，我與另一位同事帶隊，雖然行程沒有安排去紐約，但在訪問團解散之後，我自行往紐約探朋友，於是又舊地重遊。再去到那個遺址，周圍已經已經被工程設施圍起，已經不能進去了。

又過了八年，2018年底，我又再去到紐約，紀念館已經開放了，當然不會錯過。

根據紀錄，911紀念館是2014年5月才落成開放給公眾參觀的。在此之前，美國為此事聯合其他國家的部隊打了一場仗，採取過一系列的軍事行動，經過多年追查，很多人被捕，有些恐怖分子被殺，包括被認為是要對事件負責的拉登。除了2001年事件發生時及短時間內，直接因事件引致死亡的2,983人之外，還有不少人因為事件的後遺症而先後離世。

那是一個很值得參觀的紀念館，除了透過各種實物、相片、文字描述、錄音、及錄影片段把事發過程巨細無遺地呈現外，每一個小節都很仔細地保存着各種證據與記錄。展覽館的環境及氣氛都是肅穆而且莊嚴的，懷念的是那件事，懷念的是事件中不幸身亡的人，懷念當時進行救援而殉職的很多消防員及警員，懷念很多奮不顧身協助救援的平民百姓及義工，當然也有講到進行襲擊行動的恐怖分子及組織的背景與下場。

展覽館最令人欣賞的地方，是除了多元展示之外，整體氣氛都在於懷念與記憶，強調要從這件事中吸取教訓，要追思不幸蒙難及犧牲的人。各種展示當然訴諸參觀者的記憶、情緒及反思，但卻沒有刻意地煽情，也沒有訴諸煽情地對那些恐怖分子及恐怖組織口誅筆伐。

美國只有二百幾年歷史，很多人都說，正因為其歷史根基短，所以美國人對不算深厚的歷史資源相當重視。這顯然也是事實。美國國家公園現在仍然管理著很多歷史文物及建築，很多在我們看來可能覺得規模很小的，美國人卻十分重視，而且花費了大量人力物力去維修及保育，大部份都向各界公開，有一些也仍然是延續著某種用途。例如林肯總統在首府華盛頓被刺殺身亡的那個劇院，今天除了是一個展覽館之外，仍然有限度地維持其劇場用途。

我覺得美國人對歷史的詮釋，基本上是先重視事實，從意識形態作出發點對歷史事實的詮釋，一般都比較克制。至於對歷史事件涉及的人物，也盡量不作情緒化及強烈的道德判斷，比較多只是呈現他們的生平、事蹟、事實、及介紹他們的思想及信念。至於判斷，就傾向留待參觀者自行作出，是比較少以口誅筆伐的態度，或以道德譴責的筆觸來演說歷史的。

我之前曾經去過賓夕凡尼亞州的一個 open space museum，那是美國南北戰爭時一場關鍵戰役發生的地點，一個重要的戰場 Gettysburg，美國總統林肯的那句名言 “government 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 就是出於在那場戰役之後，他去到現場發表的簡短談話中的其中一句。

那個戰場現在是被完整地保留下來，成為了一個由國家公園管理局維修、保育、及管理的露天博物館。在那個公開讓人參觀的戰場上，每一個角落當年發生過什麼事，有那些著名的將領曾經在那裏指揮過，或者在哪裏犧牲了，都一一列出。最關鍵之處，是對於南北戰爭兩個對弈陣營的軍隊及戰士，基本上都是同樣地尊重，平衡地同樣悼念。在戰場的某些角落，會看到頌歌 The Union 那方軍士的勇敢及互相扶持；去到另一些角落，就會看到讚揚 Confederacy 那邊戰士的犧牲精神及團結。

回想到這些，令我想到早幾天，在所謂的抗日勝利80周年的紀念活動，中共竟然說自己是抗日的中流砥柱。在北京革命紀念館的那個命名為「中流砥柱」的展覽，竟然看不到領導抗日的蔣介石的相片，主力抗日的國民黨及國民革命軍好像沒有了蹤影。呈現的歷史相片中，只見到躲在後方延安裝模作樣的毛澤東如何激情演說的插贓，也看到在抗戰中沒有發揮過多少積極作用的新四軍及八路軍的所謂戰功，其實大部份都是事後誇大甚至是編造的虛構頌揚。最不幸的是這種所謂歷史，竟然成為了香港及大陸年輕世代必須無條件接受及承認的歷史，還要參與歌頌不應該得到歌頌的那個黨及很多名不符實的所謂英雄。

當我們今天看到中國大陸或香港如何扭曲歷史，如何利用歷史演說來為當前的政治利益服務的時候，美國人這種尊重歷史事實，開放詮釋空間的態度，顯然也是很有意思及很有啟發性的。

24年過去了，今天這個日子，值得懷念及悼念的人應該有很多。令人失望的是當前美國社會正進入了一個內部張力近乎爆發的關鍵時刻。當前的當權者，顯然已經喪失了美國原本已經發展起來的人文關懷、民主情操及尊重多元的精神。今天美國政府下令全國要下半旗哀悼，但哀悼的對象不是911的蒙難者，要紀念的也不是那種團結及互助支援，也不在危機中散發出來的人文關懷精神，而是要人民悼念一個無論表面上幾勇敢，但確實是發表了很多仇恨言論，宣揚大量抵觸普世價值與民主精神的歪理，甚至散播大量謊言的政治人物。 現在那位美國總統，似乎已經忘記了911，或者覺得這件事不重要，更重要的是鞏固他的基本盤。因此，他不但不譴責他有份不斷挑動的暴力，甚至不收斂自己的言語暴力，反而譴責他不斷製造的政治稻草人及不同政黨，繼續透過挑動群眾間的矛盾與的敵意，來掩飾自己的鄙陋與不堪。

正因如此，所有支持民主、認同當代文明與普世價值的人，都應該在這個日子提醒自己，一定要不忘初心。如果連歷史事實都可以開放地讓每個人去自行作出詮釋，每個人都不應辜負這種自由。擁有這種自由，就不應辜負這個世代。不要讓政治投機者有機可乘，也不要讓抱持威權、否定包容與民主的極右保守主義、甚至已經與法西斯主義沒有分別的威權主義誤導。

今年這個911，引發的聯想可能多了些。老實說，越來越覺得未來難以預計，更無法掌握。我對未來的期望已經不高。但願明年或者一段時間之後，當我重溫這篇日記，我能夠再一次確認自己沒有因為權勢的打壓而扭曲如蛆蟲，也不會因時世的荒謬而迷失方向。如果可以這樣，對我個人而言，就應該已是於願足矣了。

我又想起了911紀念館中間大堂那幅巨牆上面刻著的那句話：No Day Shall Erase You From the Memory of Time。我仍然相信，不被時間從記憶中抹洗去的，不獨是那些蒙難的及犧牲了的人，還包括很多仍然願意堅守信念、不隨波逐流的人。且共勉。

 

作者：鍾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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