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8月12日，「2025香港哲學紫荊國際論壇」在香港會展中心隆重開幕，這場由商界人士舒心主導的活動獲得了政務司司長陳國基的親臨支持，中聯辦秘書長王松苗的出席背書，以及各大官方媒體的廣泛宣傳。然而，這場名為「哲學論壇」的活動卻引發了一系列值得深思的問題，特別是關於學術界的沉默與當代知識分子的責任。

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

這場論壇最引人注目的特點，並非其學術內容或參與學者，而是一個令人困惑的現象：香港各大學的哲學系——包括香港大學哲學系、中文大學哲學系、嶺南大學哲學系等真正從事哲學教學與研究的學術機構——竟然沒有一個被邀請參與這場標榜為「香港哲學」的國際論壇。這就如同一場醫學會議沒有邀請醫生參加，或是一場音樂節沒有音樂家參與一般令人費解。（參看上星期二來論拙文）

主辦這場論壇的「香港哲學研究院」，其創辦人舒心博士是金澳控股集團董事局主席、全國政協委員，履歷與哲學研究相距甚遠。這個於2024年成立的「研究院」，其註冊地址與多家商業公司共用，人事架構中除了少數大陸學者外，大多數是政商界人士。更值得注意的是，該研究院宣稱的使命是「進行哲學學術交流、研究，主要研究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哲學、外國哲學」，但其實際運作模式卻更像是一個政商統戰平台。

學術界的集體沉默

面對這種對哲學學科尊嚴的質疑，整個哲學學術界的反應卻是令人意外的沉默。香港各大學哲學系的教授們保持了沉默，那些平時在課堂上討論「學術自由」、「批判思維」的學者們，面對這種明顯的學術邊緣化現象，似乎選擇了謹慎的觀望。這些在國際期刊發表論文、參與世界學術交流的學者們，對於這種政治與學術混雜的現象，選擇了審慎的態度，當然那些在香港任教的外籍哲學教授們也選擇了相同的立場。

這種集體沉默反映了當代學術界面臨的複雜處境。在全球化的學術環境中，學者們需要在多重考量之間尋求平衡：學術聲譽、職業前景、政治安全，以及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

歷史的迴響

這種現象讓人想起發生在2023年2月的另一個事件：在中文大學新亞圓形廣場，校方容許將新亞書院創辦人錢穆以 AI 技術重現，與大陸合唱團一起「歌頌祖國」。這種對錢穆先生和新亞精神的公開侮辱，怎可以發生在錢穆圖書館、新亞水塔下的孔子和唐君毅銅像、廣場石牆上余英時先生名字附近？

更令人憤慨的是，影片中貼上錢先生之言「無論你去外國留學，你去哪裡，不要忘記，你是個中國人。」無恥地將錢先生所指的「中國人」篡改成「共產中國人」！錢先生在天之靈見到如此褻瀆，必悲憤莫名！

我們在海外的香港人和中大人看到如此噁心的場面，肯定憤怒無比，但更憤怒和更可悲的是：這活動不在校外表演場所舉行，而是在新亞圓形廣場！即是說中大高層和新亞院長是首肯的！這些受惠於錢穆先生創建的學術傳統、在他建立的大學中謀職謀生的學者們，面對對先賢的侮辱，竟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錢穆先生辯護！

中文大學歷史系的教授們選擇了沉默。錢先生和余先生弟子遍天下，在不少著名大學任教，身在自由世界而不出聲反抗強權侮辱老師，同樣選擇了沉默。怎樣可以說得過去？這種沉默是出於甚麼考量？是學術謹慎，還是其他因素？這些都是值得思考的問題。

新儒家傳統的新挑戰

在這次論壇中，杜維明作為新儒家第三代的重要代表，選擇參與這場活動。作為哈佛大學教授、國際知名的儒學研究專家，杜維明的參與無疑為論壇增添了學術權威性。然而，這也引發了關於新儒家傳統如何在當代政治環境中定位的思考。

新儒家的前兩代學者，無論是梁漱溟對權勢的直言不諱，還是徐復觀對政治的公開批判，都展現了知識分子的獨立精神。而第三代新儒家在面對複雜的政治環境時，似乎採取了更加實用主義的路徑。這種轉變是歷史的必然，還是一種妥協？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解讀。（參看上星期四來論我和李瑞全合著的文言）

學術產業化的影響

當代學術界面臨的一個重要挑戰是學術產業化的影響。當哲學教育逐漸成為一門產業，當哲學研究變成學術資本積累的工具，當哲學教授需要在排名、資助、發表之間疲於奔命時，哲學的本質使命——追求真理、批判現實、啟蒙民眾——確實面臨了前所未有的挑戰。

今天的哲學教授們關心的往往是 SSCI 期刊的發表數量、國際會議的邀請、研究資助的成功率、大學排名的變化。在這種學術評價體系下，對於「香港哲學紫荊論壇」這類政治色彩濃厚的活動的批評，不僅缺乏「學術價值」，還可能帶來不必要的風險。為甚麼要為了抽象的「哲學尊嚴」而冒險影響具體的職業利益？

外來學者與本土關懷

香港哲學界的另一個特點是外籍和大陸學者佔據了主導地位，本土學者已成為少數。這些「學術移民」來港的目的往往很實際：利用香港的國際地位發表論文、申請研究資助、參與國際交流。至於香港的學術傳統、文化主體性、本土哲學發展，這些與他們的職業目標關聯度不高，因此他們可以相對超然地保持沉默。

這種現象並非香港獨有，而是全球化學術體系的普遍特徵。在流動性成為學術生涯常態的時代，學者們對於任教地的情感連結和文化認同確實面臨挑戰。這不一定是壞事，但確實值得思考。

政治環境與學術空間

國安法實施後，香港的學術空間確實發生了變化。任何「政治敏感」的言論都需要更加謹慎，在這種環境下，學者們的沉默似乎有其現實考量。根據人權觀察的最新報告，香港的學術自由確實面臨挑戰，大學教師、學生都需要在高壓環境中「謹言慎行」。

然而，這種現實也提出了一個根本問題：在政治空間收窄的環境中，知識人應該如何自處？是選擇明哲保身的沉默，還是堅持某種形式的批判精神？不同的人會根據自己的判斷和處境做出不同的選擇。

漢娜·鄂蘭的提醒

政治哲學家漢娜·鄂蘭在其對極權主義的深刻分析中，為我們揭示了知識人沉默的道德危險。鄂蘭通過觀察艾希曼審判而提出的「邪惡的平庸性」概念，恰恰說明了最大的邪惡往往不是來自惡魔般的意圖，而是來自「無思想性」——受過教育的精英未能進行獨立思考的失敗。

鄂蘭明確指出：「邪惡來自於思考的失敗。」她觀察到，艾希曼的問題「恰恰在於如此之多的人都像他一樣，而這許多人既不變態也不虐待狂，他們過去是、現在仍然是可怕而駭人地正常」。這種「邪惡的平庸性」特別牽涉到那些放棄獨立思考的知識分子。

對於知識人的特殊責任，鄂蘭強調：「如果說分辨是非的能力與思考能力有任何關係的話，那麼我們必須能夠向每一個理智健全的人『要求』行使這種能力，無論他是博學還是無知。」她指出，教育本身並不能提供道德共謀的免疫力；事實上，知識上的複雜性可能使更複雜形式的自我欺騙和合理化成為可能。

更為關鍵的是，鄂蘭論證了沉默在專制制度下絕非中性。她寫道：「在政治領域中，服從與支持是同一回事」，而且「在政治領域中看似服從的東西實際上是默許的支持」。這一洞察直接挑戰了那些在面對政治壓迫時聲稱保持中立的知識分子。

鄂蘭特別震驚於德國知識分子與納粹政權合作的經歷，她回憶道：「這股合作浪潮讓你感到被空虛的空間包圍，被孤立。我生活在一個知識分子環境中……我得出結論，合作可以說是知識分子中的慣例。」

這種背叛使鄂蘭發展出她關於專制制度下個人責任的概念。她主張需要「一種獨立的人類能力，不受法律和公眾輿論支持，在每次出現機會時以完全自發的方式重新判斷每一個行為和意圖」。那些抗拒的人之所以與眾不同，不是因為他們智力超群，而是因為他們「敢於自己判斷」，並決定順從會使他們無法「與自己共處」。

當然，將當代香港的情況與納粹德國相提並論是不適當的，但鄂蘭關於知識人責任的思考仍然具有啟發性：在面對政治壓力時，思考本身就是一種抵抗。

反思與前瞻

「香港哲學紫荊論壇」事件本身或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所反映的深層問題：當代學術界如何在複雜的政治、經濟、社會環境中維持其批判精神和獨立品格？

這個問題沒有標準答案。在全球化的學術體系中，學者們需要在多重身分和責任之間尋求平衡。他們既是專業研究者，也是公民；既需要維持學術聲譽，也要面對現實壓力；既要考慮個人前途，也要思考社會責任。

我們不應該簡單地譴責學者們的沉默，而應該理解他們所面臨的複雜處境。同時，我們也不應該放棄對學術獨立和知識分子責任的期待。重要的是，在這個充滿挑戰的時代，如何保持思考的能力和批判的精神，如何在現實的限制中尋找行動的空間。

哲學的未來

哲學作為一門古老的學科，其核心使命始終是追求智慧、真理和正義。無論政治環境如何變化，無論學術體制如何演進，這個使命都不應該改變。問題在於，在當代條件下，如何實現這個使命？

答案不在於激烈的批判或公開的對抗，而在於更加細緻和持續的思考，在於在日常的教學和研究中堅持學術良知，在可能的範圍內保持獨立的判斷。畢竟，哲學的力量不在於聲音的響亮，而在於思考的深度。

當我們回顧「香港哲學紫荊論壇」這個事件時，重要的不是對參與者或沉默者的道德評判，而是對我們自己的提醒：在這個複雜的時代，如何做一個負責任的知識人？如何在現實的限制中保持思考的自由？這些問題，需要每一個關心哲學、關心學術、關心社會的人來回答。

正如蘇格拉底所說，未經審視的生活不值得過。在面對各種壓力和誘惑時，保持審視和思考的能力，或許就是我們能夠給出的最好回答。知識人的責任，不在於總是說出令人愉悦的話，而在於堅持說出需要說的話，即使這些話可能不受歡迎。

在這個意義上，沉默有時也是一種選擇，但重要的是，這種沉默是出於深思熟慮的判斷，而不是出於恐懼或懶惰。當哲學界面對挑戰時，我們需要的不是盲目的勇敢，而是智慧的勇氣——既要認清現實，也要堅持理想；既要保護自己，也要承擔責任。這種平衡，正是哲學智慧的體現。

（部分內容參考「馮睎乾十三維度」2025年8月26日在臉書文章。）

 

張燦輝

中大哲學系前系主任
2025年8月 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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