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離開還是留下,是擺在所有人眼前繞不過的問題,無論選擇背後的考慮如何,決定離開,還是決定留下,隨著時間推演分叉成兩條越走越遠的路,那是人文規律。轉眼已四年了,離開的路與留下的路,在全球化的當代物理上也許實不很遠,但在此路對視彼路,早已邈若山河,那也是人文規律。至於白眼相待,甚至老死不相往來,我們間不少也有切身經歷,雖也是人文規律,我卻按捺不住想說兩句,剛巧吾師張生也從立碑寫到流亡,且乘興回應一二。
寫〈在家流亡〉那時,身邊選擇離開的約一半,留下的也約一半,四年過去,我望著他們,一個一個,泰半都離開了,只觀乎表象,已知在家流亡有多難。晚近離開的,或多或少都有在家流亡的經驗,隨著環境不斷惡化,最後始終逾越了可忍的範圍,不得不放棄一切離開。繼續留下的,當然有真正了無所謂或是志趣相異,但仍有好一部分在家流亡的,且不是準備離開那種——我想說的是後者,其後且容我以偏概全稱之為留下者,不贅。用選擇離開的視角視之,他們是否特別能忍,還是標準特別彈性?換位用選擇留下的視角對視離開者,則是否條件寬裕的旁觀者?
首先是「家」的概念,有有形的「家」,也有無形的「家」,當我們考慮離開或留下時,指涉的多半是有形的家,因為選擇離開和選擇留下者間的隔閡,顯出雙方對彼此的處境和言行有不同的理解,如以為留下者無限下降底線終會異化,或以為離開者坐擁自由佔道德高地大放厥詞,看似雙方皆在援引無形的家所承載的價值,其實不過是以自己身處的有形的家去想像無形的家,正就是張生所說理想之家的純真想像,再用這無形的家量度對方。
為何說無形的家受有形的家影響?就以下降底線來說,實在是指在有形的家受到環境的限制,能接受限制並於限制間迴旋生存的留了下來,而限制對於不能接受限制者來說就是他們的底線,逾越了底線則只能選擇離開。對於離開者,那些能夠接受限制的留下者,就是能容忍離開者認為的底線被逾越,也就是降低了底線向環境妥協。因此下降底線這概念,其實是離開者用來量度留下者的一種尺度。至於留下者看離開者坐擁自由佔道德高地大放厥詞,則源於兩個角度,其一是在有形的家受到的限制解除後的自然反應,另外也是留下者看著離開者用離開者的尺度量度留下者的觀感,重點是觀感,這關乎離開者和留下者心中存有的尺度,不關乎離開者發言的本心。
那麼尺度從何而來?這或多或少來自各人心中的無形的家,當目睹自己認為屬於自己的家的成員言行與從自己心中無形的家產生的期望不符,就認為那些成員不足於自己的家的尺度,以至不再屬於自己的家。問題在於無形的家是我們各自理想的投射,然後期望無形的家與有形的家能完全等同,這最理想的情況,說白了就是地上的天國。
無形的家根本是柏拉圖式理形,現實中的任何家都註定無法比上這個理形,根據理形論說,有形的家是無形的家的不完美投射,兩者無可避免出現落差。不論不同人對無形的家有不同的想像,就當一樣,各人對理形和現實的落差也有不同的容忍度,同一個有形的家,有人可忍,有人不可忍,留下者只是能接受較大的理形與現實差距,卻不代表他們對無形的家的想像較離開者低,這不需關乎無形的家,更不需關乎當中的價值以至尺度。對於無形的家與有形的家兩者關係的理解,應重於有形的家,若沒了有形的家,無形的家無所依託,也就毫無存在的理由。
話雖如此,我的觀察是各人對無形的家的想像實在不同,不少想像甚至近無共同之處。不同本來並非問題,我們追求的民主社會本來就應容納多元的想法,反之正如希特拉的意志勝利或史太林的蘇聯模式,所有人只被容許想像同一個無形的家,這種獨裁社會的產物我們當然不想要,否則就不會有離開或留下的考慮了。
但香港的問題是缺乏對無形的家的起碼共識,以致無形的家成了空廢表述。可觀察到兩種極端:其一將無形的家理解成抽象概念,尤其是崇高的價值概念,如自由、民主、法治等,若想進一步探討這些概念如何在香港具象發生或與香港的關係,卻往往難以闡釋;另一種則等同於個人美好經驗的集合,如家鄉的味道、去處或人事,但若問到這些經驗對自己有甚麼意義,又不覺有甚麼意義。這兩種認知均無法在我們面對有形的家出現問題時提供有用的指引,在我們選擇離開或留下後推動我們生活下去:我們對價值本身沒有共識,對價值在社會實現出來的結果更沒能有起碼的認同,每個關節都難以調和以走向下一個關節,無論離開者還是留下者的壯志都只能在其中磨蝕淨盡;美好經驗的集合也只是對有形的家的回憶,這些回憶既不能重現,又不能歸納超拔,更不能從中獲取前進的動力。
對無形的家的共識不是眾人對無形的家的相同理解,儘管共識難以名狀,只能從眾人的實踐與磨合中意會,但我們還是可從獨立前的波蘭和前蘇聯的俄羅斯找到我們合用的經驗。在波蘭和前蘇聯無論是離開者還是留下者,都能從各自的無形的家昇華出共同價值和經驗,從這些共識中產生同道感,跨越離開或留下間的隔閡。以波蘭來說,大部分人抱持的天主教信仰,五百多年前波立聯邦遺留的黃金自由精神,還有史詩、偉人,還有一場接一場悲壯的起義,這一切構成無論離開還是留在波蘭的波蘭人心中的一個相當完整的波蘭印象,任何波蘭人都能根據這印象講述波蘭的核心元素,而且不同的波蘭人講述的核心元素都差不多,他們也能用同一尺度衡量離開者和留下者的言行。前蘇聯則較複雜,他們有共同文化符號,如普希金、托爾斯泰、果戈里、杜斯妥也夫斯基這些,但不同社會階層對這些文化符號的理解深度差距很大,有些階層甚至純粹認識這些名字並聽聞源自他們的事跡和精神,我所以舉前蘇聯為例,是因為這些文化符號隨著一兩個世紀的時間和教育水平提升,竟能打破階層差異,成為跨階層的共識。
對照香港,如張生所描述,即使聚集在同一個地方的離港者,對於香港代表甚麼或是甚麼也缺乏統一、甚至可能天差地別的認知,遑論是離港者和留港者間的認知。家門不幸,這實在是我們的共業,過去三、五十年香港確實忽略了自身社會文化的建構和反思過程,以致雖有好些共同價值和回憶,我們無法憑藉一個我們有共識能稱之為香港的視角去梳理這些價值和回憶,並將這一切昇華至香港的核心元素,像波蘭或前蘇聯那樣,形成一個大部分人認同的無形的家的想像。
即便是促使我們討論去留問題那四年前發生的事情,我們對事情的看法也尚未形成共識,事情離我們太近了。波蘭和前蘇聯人民能對其民族接連不斷的苦難形成共識,在於苦難不斷迫使無論離開或留下的人不斷反思,經歷了漫長的沉澱過程,積累為反思的民族傳統,從而形成民族的文化和價值。對大部分香港人來說,過去的累積相當稀薄,乃至我們突然需要面對四年前發生的事情,還要倉促決定去留,並提出一種大部分人認同的對香港的認知,近乎不可能。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春夏時我們沒甚耕耘,現在秋至自然無所收成,現在我們只得痛定思痛,重讀香港的歷史,重頭開始我們的社會文化建構和反思。
因此我一直避免用帶強烈價值判斷的詞彙,如流亡之類,離開不一定是流亡,也可以是出走,意義不同。人到異域,總會將眼前事物跟故鄉的比對,那落差的情感就是鄉愁。鄉愁自身不一定是特別令人痛苦的事情,比如說是異鄉的燒鵝飯弄得不到家,流亡者會想起曾經的有形的家,你也許會由此想起從前煮燒鵝飯那位廚師,想起從前身邊一起食燒鵝飯那些認識的不認識的人們,想起他們四年間的遭遇,再想起當中的緣起,家園的遽變,大家四散,只剩孤寂,而流亡的意義出自面對自己的孤寂。出走者則不然,見飯未見廚師,未見同檯,也就不會憶及,縱然無意觸及,避免痛苦的直覺也會驅使他們儘快分神他想,刻意迷糊自己,不讓鄉愁延伸下去,變成他們不能面對的孤寂。鄉愁無處不在,所以他們一切的情感皆得點到即止,淺薄的鄉愁對他們和離開本身皆毫無意義,只剩下異鄉的新生活,新生活只要自覺為新,實在不擇土壤,既能離鄉別井一次,也就能再離兩次、三次,所以這種不當流亡,而說出走。
留下同樣可以是流亡,也可以是出走。流亡就是在家流亡,出走的可以是選擇從此隱居不問世事,一種精神上的出走,向內尋求不擇家園的新生活。在家流亡者逐漸被自身環境磨蝕,跟離家流亡者在異鄉被環境同化一樣,如同法國大革命的激情退卻成背叛,流亡的決定作出那刻的熱情隨生活消磨而退卻,是無形的家幻滅了的結果。
無形的家對我們的意義,故在於作為盼望和指標,讓我們能以香港人的身分生活下去。以我們自身來看,是作為香港的社會文化建構和反思,但未來並不屬於我們,且不明朗。張生寫離港者教育下一代的困境,無異於古往今來所有離鄉別井的人:第一代是異鄉人,第二代可能已不是,最晚至第三代通常已完全融入當地社會,這是人文規律,不由第一代的主觀意志所改變。我望著身邊朋友凋零,想起他們的下一代,想起他們看得多重至不能不決定離開的香港,空悲切。但就他們來說,代代堅持對無形的家的認同,也是痛苦的兩難。最極端莫過於猶太人,散居世界各地兩千年,憑藉千古不易的宗教和文化認同,熬到復國為止,代價是兩千年受盡歧視、排斥、攻擊。至於波蘭和前蘇聯的海外社群,兩三代內基本已逐漸融入當地,比起猶太人又如何?在穿越古今的苦難面前,無人能作比較。
至於留下者,則擔心下一代或再下一代被環境異化,成為我們不希望見到的樣子,這正是離開的原因。但以波蘭和前蘇聯的經驗來看,留下者若有堅實的無形的家作價值支撐,並以這些價值培育下一代,下一代是不會被異化的,看那一波接一波數代如一的在地抗爭就能明白,與離開者的後代融入當地一樣,也是人文規律。這正是無形的家對香港人的意義,留下者需要無形的家,其貢獻體現在於傳承,如此有形的家才能繼續存在,並由趨向無形的家的理想的可能;至於離開者的貢獻,則體現在其自身,在當世高舉並保守無形的家,不至隨環境惡化而淹沒消失。
於我而言,我的心靈就是我的故鄉。無論我處何方,皆為異鄉,除了我生於斯、長於斯的大埔,那市貌已全非、在地圖上也找不到的一點。
作者:大埔山人
2025年7月16至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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