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專訪|香港家人遭中共式恐嚇 「滑鼠娘娘」鄺頌晴毋懼:更加唔可以收聲

假如世界與她無關,鄺頌晴想修讀舞台設計,躲到後台工作;假如可以回去香港一天,她想坐天星小輪、吃椰子雞湯米線,逛葵涌廣場一邊喝珍珠奶茶一邊添置新衣。現實卻如此窒息,步入後國安法歷史分期,一眾社運人士被逼流亡,回家猶如奢望。生於「回歸」前夕1996年,見證公民社會最熾熱到被瓦解,身份由「鍵盤戰線」發言人,到加入「對華政策跨國議會聯盟(IPAC)」任香港倡議協調專家,26歲已流亡逾2年。9月時家人被香港警方傳召問及其動向,警告她返港即被捕,面對中共式朝家屬施壓恐嚇,縱有擔憂亦絕不就此噤聲,「因為我做緊嘅嘢係啱嘅,佢想我收聲,咁我就更加唔可以收聲。」

初選——公民社會瓦解前最後一役

對民主派代議士大搜捕的初選案料明年1月開審,當中已還押近兩年人士,包括前《立場新聞》記者何桂藍(阿藍)。2020年7月有60多萬人投票的民主派初選,和那場被取消的立法會選舉,鄺頌晴正是為阿藍助選。羨慕歐洲的個人資料保護法,同時曾想遠離社運一點,2018年她到德國漢堡大學讀歐洲法律碩士。到2019年反送中運動爆發,她與黃之鋒曾在德國開記招呼籲國際支持。翌年5月到7月返港,沒料到已是流亡前在香港的最後一個夏天。

參選前阿藍專程飛到漢堡找她詳談,對於各種後果,對方已想像過最差境地,「因為技術上攬炒真係一齊攬炒,只係冇諗到發生得咁快;我返香港都未隔離完仲適應緊時差,國安法已經嚟緊。」隨即每日為多間外媒寫稿受訪,但國安法始終在港人伸手不及的地方通過,「當時第一年冇六四晚會,好震撼對我嚟講,支聯會咋喎都唔批准?當晚我係第二次去維園,但已經係最後一次。」

7月時公民社會氣氛極為熾熱,「你見到好多討論,仲有好多人傾緊咩係抗爭派、妥協派,好似已經係史前嘅嘢。」畫面似曾相識,像回到2019年之前,「但心底又知已經返到轉頭,社會某啲嘢已經撕裂咗,周圍有一種倒數、末日感。」不過,香港相對開放、自由的空間,在2016年人大釋法DQ香港議員之後,在她眼中已急速轉壞。之前仍有很多言論空間,包括討論港獨,有本土思潮,她笑言,「起碼仲有空間同泛民鬧交。」

最終無意間見證香港民主自由急劇惡化崩壞,眾多參選人被大規模取消參選資格,剝奪政治權利,半年後被捕。初選案開審有期,她的感受十分複雜,「我想佢哋快啲坐完快啲出返嚟,坐多日都係對家人多一日折磨。」但又不敢想像眾人會判刑多少,「例如有啲朋友一直拋緊(選押),我都以為自己準備好,但係到判刑嗰下,嘩,我搞唔掂,咁樣都判13個月黐線㗎?好多情緒要消化,如果聽到佢哋判5年、10年,我唔知可以點樣消化到,就係長期有種好嬲嘅感覺,DOJ(律政司)、懲教點解咁仆街。」

德國聽證會分水嶺 成流亡異鄉人

而助選期間,她同時安排在德國發起聯署,呼籲就「港版國安法」制裁中港相關人士,當時黨媒和港府已劍指「打國際線」即促使外國制裁香港行為,指控涉嫌勾結外國勢力。她已預計,今次離港以後,短期內無法再回去,「國安法通過時我喺酒店隔離,知道超過5萬人簽名聯署就一家會有聽證會,身邊同事朋友全部都話,喂,你諗清楚喎; 但我知我呢一刻唔交聯署,返到德國都忍唔到手會照做,橫掂都係死,咁做單大茶飯先死好似抵啲。」

她做好在關口會被截停的心理準備才走進機場,出發前去了清水灣,因為想看看香港的沙灘,「去咗行山最後一次睇香港山景,瘋狂飲天仁茗茶,係咁買零食、食椰子雞湯米線,做好多外國未必有得做嘅嘢,末日感對自己好重,真係唔知仲有冇機會再做呢啲嘢。」之後頭半年她都不敢細想自己其實可否回家,「同自己講,你只係過緊繼續讀書嘅人生。」

同年聯署達標德國政府召開聽證會,她出席發言,自此流亡。其後是無以排解的鄉愁,「當知道我唔可以返香港就好homesick,有啲嘢我冇咗喇,其實我到而家都未完全消化到流亡呢件事,但係會不停將事物同香港比較。」有時情緒低落起來,只想躲在家中哭泣,「有次喺鹿特丹搭水上的士,架船周圍好多高樓大廈,嘩!好似維港呀。或者漢堡係個海港城市,就好似葵涌貨櫃碼頭,原來自己真係好掛住香港。」

德國生活亦不太適應,她不喜歡吃酸菜,留學前不知道歐洲冬天日照時間短,抑鬱經常來襲。總算習慣一點,回港放假時迎來反送中運動,9月回到大學如置身平衡時空,「見到朋友係咁被捕,而你仲要繼續上堂交論文做project,每日都懷疑人生。」留學識4年,她學懂如何照顧自己,廚藝亦和眾多移民港人一樣突飛猛進,「本質上你喺外地就係一個異鄉人,好強烈嘅感覺。」對香港文化有種執念,例如很想穿旗袍,平時以蒸肉餅、炒菜,和朋友講廣東話維持某程度的港式生活,「會驚朋友啲細路大個之後唔識講廣東話粗口,呢個係身份認同入面好重要部份,有冇辦法承傳到一啲文化嘢?」

「滑鼠娘娘」背後

目前她正攻讀法律博士,研究個人資料保護法例,與中國有直接關係,「例如Tik Tok、抖音或者微信收集好多個人資料,然後傳輸返中國,牽涉到監控、影響輿論同公眾可以睇到嘅內容。」十多歲時正正為了反對俗稱「網絡23條的《版權條例》修訂草案,擔任民間團體「鍵盤戰線」發言人而一頭栽進社運路。自此被稱為「滑鼠娘娘」,她笑說,「我唔介意自稱滑鼠,但娘娘真係擔當唔起。」

小時候看過詹瑞文2003年諷刺時弊的棟篤笑《單人匹馬》,成為了政治啟蒙,時值沙士疫情、50萬人上街「反23條」大遊行,舞台上比喻香港為「慘不忍島」,遭受「突手(特首)」催殘,「你唔理解某啲專有名詞,都會覺得好好笑,隱隱約約知道個社會好有問題,開始會思考多啲,聽多啲睇多啲。」

▲ 自言很喜歡看Memes、改歌改圖,鄺頌晴即席模仿一幅香港網民廣傳的圖片。

到2016年成功令政府撤回「網絡23條」,「原來係一件幾了不起嘅事,香港公民社會其實好少成功同政府傾到成果,雖然未去到我哋爭取嘅二次創作豁免,會覺得社會原來好多嘢都可以做到,做政策倡議係有出路,同建制派、民主派、政府四方會議,好似好有型,而家睇返係好唏噓。」來到2022年,三份一的朋友流散海外,「剩返嗰啲一係坐緊監,一係走唔到。」

每日繼續留意香港新聞,經常不懂反應,「你好震驚但好似冇事,三日後突然間踢到隻腳就開始爆喊,你知道係情緒延後來到,不停循環發生,例如上年12月立場新聞案,以為聖誕假期唔會發生咩事,之後喊咗三日,每次都要預備下一次衝擊。」

自覺相不是很稱職的社運人士,更喜歡做政策倡議,「可能羅冠聰或者張崑陽等等,佢哋工作包括凝聚香港人社群,肩負嘅責任實在…我唔擅長做人際尤其社區工作,但社運人士package係包埋,我唔係擅長帶啲正能量鼓勵。」每每受訪時被問到會不會很絕望時,她也直言沒有希望,「成日都留喺屋企喊好唔開心,OK,我就爛!」

推動對華政策倡議 家人遭中共式恐嚇

今年加入IPAC之後,早前分別到美國和台灣,出席華盛頓「對華政策跨國議會聯盟」年會及Oslo Freedom Forum(奧斯陸自由論壇),積極為香港發聲。鄺頌晴深諳由外去影響制度極為困難,「IPAC係由大約20到30個國家嘅對中政策議員組成,就變成一個國際網絡。」

(受訪者提供圖片)

她的工作是促成各方之間倡議、合作,要將中國議題扣連令當地人理解,和各地政府議員、組織相熟以後,明顯感受到對方會更關心議題,「因為佢認識咗你個人,即係好似你有朋友係烏克蘭人,你會關心多咗烏克蘭打仗,當然亦好睇個對象,譬如本身好關心中國議題,聽完更加會關注多啲。」相對社運較深耕細作,政策倡議比較快看到結果,「例如議會上有條問題公開提問,或者見到有份修正案提交。」

今年10月,她出席就港人於曼城示威時被中國領使館人員拖走毆打,英國國會議員開設的新聞發布會。11月到出席就中國「海外警署」召開的記者會時,她提及9月美國年會期間,身在香港的家人第二次被警方傳召到警署問話,更警告她和其他海外家人,一回港便會被捕。「上一次係上年,但警告拉埋屋企人係第一次,之前已經提過開咗我同屋企人嘅file;以前好少有香港社運人士係屋企人畀人搞,通常都係自己被跟蹤恐嚇,我覺得係引入咗一個好中共嘅模式,呢個手法以往只會見於新疆、藏人身上。」

坦言會有擔心,但不會因此停步,「因為我做緊嘅嘢係啱嘅,佢就係想我收聲,想恐嚇我同埋我屋企人,咁我要做嘅嘢就更加唔可以收聲。」

這世界只有一種鄉愁

一班流亡、流散港人去年1月創刊《如水》紙本雜誌,建構平台學術討論香港本土不能再說的議題。鄺頌晴有份擔任編委,較為深刻、多迴響的文章,包括黃台仰(阿Ray)撰寫德國哲學概念「Heimat」,即家鄉,「首先大家都好詫異阿Ray寫咗篇咁嘅嘢,好多人同我講,入邊解釋咗我哋對於香港嗰種執着、執念,其實嚟自訪邊度。」

有些人覺得到外國安頓然後,要建立海外新香港,但文內間接說明很難辦到,因為對於土地的情感扣連了土地本身,社會結構、文化扣連整個香港,「你唔可以少咗一部份,然後叫佢做香港,即係喺海外搵條街改名龍和道,佢都唔係嗰條龍和道。」

想對留下來的人說些甚麼?「唔好死,頂住!」以及不時湧現的掙扎和內疚,「好似丟低咗喺香港嘅人,但我知其實佢哋冇咁諗……覺得係咪應該返去呢?會唔會有咩唔一樣呢?」佩服前同事選擇留低的道德勇氣,自覺永遠追不上,「但同時佢又好唔想人哋當佢係馬戲團動物咁睇,佢覺得唔係(咁難),其實個個都做到。」

喝珍珠奶茶,是排解鄉愁的方法之一。(受訪者提供圖片)

《追新聞》特約記者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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