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中國房地產商恒大集團及旗下公司股票今天在香港交易所全面暫停交易，當中包括恒大集團、恒大物業集團有限公司和恒大新能源汽車集團有限公司。恒大的債務問題只是中國經濟危機的冰山一角，地方債務、政府債務問題亦未有解決。練乙錚為《追新聞》撰文，剖析中國債務問題，以中國債務數字和事例説話，藉此提供一個完整視野。）
西方主流媒體談論中國經濟，由於受其商界在華市場利益影響，戀鄧色彩一向濃厚，所以近年多著眼習近平統治之下不斷擴張的國營環節，近日地方政府財政敗壞債台高築的事情便順理成章成爲其報道聚焦、評論撻伐之點、習氏「列寧化」搞垮經濟的證據。中國的國營環節因爲是黨營的，當然特別糟糕，但它的市場環節弊端卻不比國營環節少，剝削更厲害，而且在一黨專政之下往往是和國營環節狼狽爲奸的，有關這兩點的討論一直在西方付之闕如，以致他們慣性的戀鄧思維連帶也影響了香港民主派對中國經濟的看法。本文就中國債務問題讓數字和事例説話，藉此提供一個完整視野。
中國媒體稱之爲「城投」的，是「城市建設投資公司」的簡稱，自1991年面世以來一直存在；西方媒體的叫法是「地方政府融資平台」（LGFV）。它是和大家熟知的華爲一樣的灰色機構，運作上像市場部門公司，但事實上是公家的，背後是地方黨委操控，故從金融角度看，無法對之有效監管。這些機構成立之初是為了促進城鎮基建，無可厚非，但很快就成爲地方黨委書記及其同夥一面中飽私囊、一面為自身晉升鋪路而廣推各種宏偉面子工程的集資工具。這從最近一些向中央發出財政SOS的地方政府中可見一斑，例如貴州遵義於2014年至2019的五年之間在距離市中心不到 15 分鐘車程的範圍内建造了三個縣市級機場而聞名全國，威過一衆香港特首前後共花十五年搞的「三跑」；這些新建機場的融資，就是包括了多間大型LGFV的傑作(註1) 。
事實上，中國的政府債務問題始於胡溫年代，十多年來直綫上升，更因習總搞三年武肺封控經濟崩壞而沸騰。按國際清算銀行 (BIS) 收集的中國官方數據顯示，截至2022年底，中國政府債務總額（中央加地方）佔GDP的78%，表面上還處於不太惡劣水平，但這個數字並未包括地方政府的表外債務（即俗稱的隱形債）。根據主要國際機構如 IMF 以及中國國内一些商業研究公司的估算，去年地方政府欠下的隱形債總額已達GDP的55%左右 (註2) 。二者相加，中國的政府顯隱債務總額已經是GDP的133%，大幅高於國際清算銀行相同數據顯示的美國112%的水平。以2022年底匯價1美元兌6.9元人民幣計，中國政府債務總額達23.3兆美元 (註3)，直追美國國債未償還總額的24.9兆美元，而其GDP按匯率算卻只是美國的八成。
中國的市場部門債務又如何呢？嚴重得多。國際清算銀行非政府的核心債務數據把這個講得很清楚（core debt核心債務，指不包括經常大幅波動的金融部門内部債務的各種債務，就像核心通膨排除易變的食品和燃料價格一樣）。截至2022年底，中國市場部門核心債務總額與中國GDP的比例高達220%，遠高於美國的153%。
據此，將2022年中國政府債務和市場債務加在一起，全國債務總額便佔其GDP的353%，而美國僅為264%。事實上，就算我們忽略中國全國地方政府隱性債務，其債務總額仍將比美國的相應數字高出33個百分點！換句話說，中國經濟的槓桿比極高，遠高於美國，而第一罪魁並非國營部門。然而，西方主流媒體儘管大肆鋪陳中國債務，卻絕口不提這一事實。這些媒體顯然還在沿用以「國有部門壞，市場部門好」的戀鄧二分法為其中國論述基礎，搞不通所謂的國進民退、國有環節和市場環節之爭，都不過反映江胡派和習派之間、「改革開放」的先得利益派和後得利益派之間你死我活的鬥爭而已。其實，西方對中國市場部門私企的債務危機掉以輕心非常不智；這個部門危機更大更深，一旦出現問題，中國政府很難挽救，習近平偏袒國企，更會幸災樂禍，準備以國家之手接收，而西方在中國的投資是在市場環節爲主的。
要理解中國的公私營環節如何朋比爲奸，看看LGFV的一些運作就可。為應對2008年環球金融危機，中國推出史無前例碩大無比的經濟刺激方案，政府投資基建資金達到四萬億人民幣，另外分三年向市場推出的低息貸款總額則達到24.4萬億人民幣，相當於2008年中國GDP的13%和81%。私企想要從中分一杯羹卻受到優先向國營企業放水的國營銀行的歧視 (註4)， 但辦法還是有。本來，法律規定，LGFV不可向私企融資，但繞過法律限制對於他們來說一點不難，典型方法如下：
借口大力支持中央政府的刺激舉措，私企A搖身一變，成爲習近平最愛的公私合營企業，過程如下。A向當地LGFV借款並向縣政府購買議妥的土地，用於建設收費公路等兼有房地產内容的基建項目，同時回售60-80% 的項目股份予該LGFV持有，那A就成為了公營企業的合作夥伴，貸款就合法化了。縣政府領導急於出售公有土地彌補白象工程導致的預算缺口，自然樂意向A提供無抵押（口頭）貸款擔保，LGFV的負責人是縣委書記的人，欣然接受；發放的貸款，當然包括向各方行賄所需的貼水。LGFV借給A的資本，可透過出售表外債券或直接從國營銀行借款籌集；國有銀行安心借出資金，因為只是向LGFV即另一政府實體放款而已，況且還有台底賄金收受。
但自鄧小平「改革開放」搞幹部下海、先富起來的第一天起，所謂的私企（上例中的A公司）便往往由黨政官員的前任或他們的親朋經營，這已成為傳統。西方思想中如此明確重要的政府和市場之間的區隔，在中國只不過是黨國體制內利益循環的一扇方便門。因此，美國政府在2001年力撐中國加入WTO後，要花二十年才弄清楚中國不是市場經濟國家，絕非偶然，更不用說至今無法處理例如Zoom和TikTok之類滲透性極强的「私企」，讓它們昂然闊步登堂入室。
重新思考中國，一個起點可以是不把中國的LGFV債務視為單純的政府問題，而是認識到，把中國債務分為政府債務和非政府債務，無可避免卻是膚淺的。即使是「公營部門」或「市場部門」這些西方術語的使用——就像本文標題裏的——實際上也深具誤導性。 普天之下，公私都莫非皇土，絕對不是甚麼列寧化，而是中國幾千年的古老傳統。
註：
1. 例如，貴陽市城市軌道道交通有限公司是一所城投，參與了貴陽龍洞堡機場的建設融資。
2. 這裡的連結給出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對2022年隱性債務的估計，即66兆人民幣。 2022年中國GDP為121兆人民幣。所以66/121 = 55。
3. 計算：中國121兆元GDP的133%就是161兆元。以規定匯率計算，這相當於161/6.9 = 23.3 兆美元。 2022年底人民幣兌美元匯率請參閱https://tradingeconomics.com/usdcny:cur
4. 低於20% 由於偏見，大型國有銀行提供的信貸總額中有 1% 直接流向私人企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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