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流集|走出象牙塔——哲學知識人的反叛(之三):捷克哲學知識人的抵抗運動

序言:哲學作為抵抗的武器

當華沙條約組織的坦克於1968年8月20日隆隆駛入布拉格街頭時,它們不僅粉碎了「人性化社會主義」的政治夢想,更試圖摧毀一種獨特的知識傳統——以哲學思辨作為政治抵抗工具的捷克知識人傳統。然而,正是這些看似無力的哲學知識人,在長達二十一年的黑暗歲月中,以思想的力量維持著抵抗的火種,最終在1989年11月點燃了天鵝絨革命的勝利之火。

這是一個關於思想如何在極權統治下存續並最終獲得勝利的故事。從布拉格之春的哲學啟蒙到正常化時期的地下思想活動,從七七憲章的道德宣言到天鵝絨革命的政治實踐,捷克哲學知識人展現了哲學在對抗壓迫中的獨特力量。

▲ 天鵝絨革命紀念碑(作者攝於布拉格)

布拉格之春:哲學覺醒的黃金時代(1968
哲學知識人的政治參與

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標誌著捷克知識分子政治參與的高峰。當亞歷山大·杜布切克(Alexander Dubček, 1921-1992)於1月成為捷克斯洛伐克共產黨第一書記時,一批具有改革思想的知識分子迅速成為這場政治變革的理論先驅。

在這些哲學知識人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哲學家卡雷爾·科西克(Karel Kosík, 1926-2003)。科西克於一九六三年發表的《具體的辯證法》一書,以現象學的方法重新詮釋馬克思主義,提出了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的嶄新視角。在布拉格之春期間,科西克不僅是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的成員,更成為「人性化社會主義」的哲學代言人,他在工人和學生面前發表的演講直接討論哲學議題,包括「什麼是存在」、「什麼是時間」等根本問題。

同樣重要的是現象學家揚·帕托契卡(Jan Patočka, 1907-1977),他雖然在政治上較為謹慎,但其現象學思想為許多改革者提供了哲學基礎。帕托契卡對胡塞爾現象學的改造,特別是他對「存在的運動」的論述,成為後來抵抗思想的重要理論源泉。

文學評論家和哲學知識人瓦茨拉夫·切爾尼(Václav Černý, 1905-1987)在此期間也扮演了重要角色。切爾尼早在戰時就參與反納粹抵抗運動,他對泛斯拉夫主義的批判分析為理解蘇聯控制提供了歷史視角。

思想解放的具體表現

布拉格之春期間,知識人的抵抗活動具有鮮明的特色。作家聯盟於1967年6月召開的第四次代表大會成為公開挑戰審查制度的重要平台。知識人不再滿足於隱晦的批評,而是直接質疑政治制度的合法性。

1968年6月27日,異議作家盧德維克·瓦庫利克(Ludvík Vaculík, 1926-2015)發表了《兩千字宣言》,這份由社會各界人士簽署的文件呼籲大眾行動,要求真正的民主。這份宣言標誌著布拉格之春從知識分子的改革運動轉變為全民的政治參與。

學生運動也是知識分子抵抗的重要組成部分。1967年10月,布拉格的學生因宿舍照明和供暖問題舉行抗議,最終演變成對政治制度的直接挑戰。這些學生大多受過良好的馬克思主義教育,但正是這種教育使他們更能洞察理論與現實之間的巨大差距。

 

蘇聯入侵與知識分子的即時反應
820日:思想自由的終結

1968年8月20日夜間,來自蘇聯、波蘭、匈牙利、保加利亞和東德的二十五萬至五十萬華沙條約組織軍隊越過捷克斯洛伐克邊界。這場被稱為二次世界大戰後歐洲最大規模軍事行動的入侵,針對的不僅是政治改革,更是思想自由本身。

面對坦克的轟鳴聲,捷克知識人展現了驚人的精神抵抗力。布拉格查理大學的學生和教授們迅速組織起來,在校園內建立抵抗據點。全國各地的人民撕毀街道標誌(除了指向莫斯科的標誌),以迷惑入侵軍隊,這種大規模的公民不服從運動體現了知識人倡導的非暴力抵抗理念。

卡雷爾·科西克親身經歷了這場災難。蘇聯的干預結束了他的自由思考生涯,他被逐出黨籍,禁止教學和出版著作。在隨後的二十年中,科西克成為一個「非人」,只能靠翻譯他人作品並以別人的名義出版來維持生計。

知識人的分化與選擇

蘇聯入侵後,捷克知識人面臨艱難的選擇。一部分人選擇流亡海外,另一部分人被迫沉默,還有一部分人則選擇了地下抵抗。

最為戲劇性的抵抗行為來自查理大學哲學系學生揚·帕拉赫(Jan Palach, 1948-1969)。1969年1月16日,帕拉赫在溫塞斯拉斯廣場自焚,抗議華沙條約組織的入侵以及捷克斯洛伐克民眾的「道德淪喪」。根據為帕拉赫治療的醫生雅羅斯拉娃·莫謝羅娃的證詞,帕拉赫的自焚並非僅僅抗議蘇聯佔領,而是抗議佔領造成的捷克斯洛伐克公民精神上的「道德淪喪」。

帕拉赫的行為激發了更多的抵抗。同年2月25日,另一名學生揚·扎伊茨(Jan Zajíc)在同一地點自焚;四月,伊夫仁·普洛切克(Evžen Plocek)在伊赫拉瓦自焚。這些極端的抵抗行為反映了知識人對蘇聯壓迫的絕望和憤怒。

 

「正常化」時期:思想的地下生存(1969-1977
胡薩克政權的鎮壓政策

一九六九年四月,古斯塔夫·胡薩克(Gustáv Husák, 1913-1991)取代杜布切克成為捷克斯洛伐克共產黨領導人,標誌著「正常化」時期的開始。胡薩克政權的首要目標是清除布拉格之春的影響,恢復黨的絕對統治。

對知識人的打擊是系統性和殘酷的。成千上萬的大學教授被解職,他們的子女也受到牽連,甚至無法參加中學畢業考試。許多知識人被迫從事體力勞動,如後來成為重要異議人士的丹尼爾·克魯帕(Daniel Kroupa, 1949-)和馬丁·帕洛烏什(Martin Palouš, 1950-),他們在凌晨四點開始工作,在鏟煤取暖的同時討論哲學,在煤堆上閱讀馬克思的著作。

地下哲學網絡的形成

面對官方教育體系的封閉,捷克知識分子開始建立地下教育網絡。這個網絡的核心是「家庭研討會」(bytové semináře),即在私人住宅中舉行的秘密學術討論。

這些地下研討會的動機很實際:「我們如何教育我們的孩子?」許多知識人的子女不被允許參加學校離校考試,必須從事體力勞動。一位前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專家兼古典學哲學家對他的學生說:「我真的已經教完了我能教你們的一切,即使你們在這個國家上大學,你們得到的教育也會非常有限。你們真正需要的是來自國外的老師,他們在人道主義和哲學教育傳統中繼續工作」。

現象學家帕托契卡在這個時期扮演了關鍵角色。儘管他在1970年被禁止在大學任教,但他繼續在家中舉辦研討會,討論現象學和哲學問題。帕托契卡的研討會被稱為「揚·帕托契卡大學」,成為地下知識網絡的重要節點。

拉迪斯拉夫·海達內克(Ladislav Hejdánek, 1927-2020)也是地下抵抗的重要人物。作為追隨首任捷克斯洛伐克總統馬薩里克(Tomáš Garrigue Masaryk, 1850-1937)思想的哲學知識人,海達內克主要研究哲學與神學的關係。在正常化時期,他組織秘密研討會,並成為1977年憲章運動的重要參與者。

薩米茲達特文學的興起

地下知識網絡的另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薩米茲達特(samizdat)出版物的流傳。知識分子們通過打字機複製的方式傳播被禁止的思想作品,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地下出版網絡。

切爾尼在這個時期撰寫的《泛斯拉夫主義的發展與罪行》(The Development and Crimes of Pan-Slavism)成為地下流傳的重要文獻。這部作品不僅是對隱秘抵抗的捷克精神的記錄,更對理解蘇聯和捷克斯洛伐克共產主義者如何利用泛斯拉夫主義提供了深刻的歷史分析。

 

七七憲章:道德抵抗的宣言(1977-1989

▲ https://www.upn.gov.sk/data/files/skladacky-2017-11_12.pdf 截圖

憲章的誕生與哲學基礎

1977年1月1日,一份具有歷史意義的文件在西方主要報紙上發表,這就是《七七憲章》。這份文件的誕生有其直接導火線:1976年,捷克迷幻搖滾樂隊「宇宙塑料人」因「妨害治安」被逮捕和審判,樂隊成員被判處八至十八個月的監禁。

面對這種文化迫害,一群捷克藝術家、作家和音樂家,包括哈維爾在內,開始起草抗議書。但《七七憲章》的哲學基礎遠不止於此,它根植於捷克知識分子長期的抵抗傳統和現象學思想。

《七七憲章》的理論基礎是1975年捷克斯洛伐克政府簽署的《赫爾辛基協定》中關於人權和個人自由的條款。憲章指出,這些國際條約已經成為捷克斯洛伐克法律體系的一部分,但「許多基本公民權利在我們國家迄今為止——不幸的是——只存在於紙面上」。

帕托契卡的犧牲與哲學遺產

帕托契卡作為《七七憲章》的三位發言人之一,為這個運動付出了生命的代價。1977年3月13日,這位七十歲的哲學家在經過長時間的警察審訊後心臟病發作去世。帕托契卡的死亡震撼了整個知識界,他成為以思想抵抗暴政的殉道者。

帕托契卡的哲學為憲章運動提供了重要的理論支撐。他將現象學的「懸置」(epoché)概念重新詮釋為一種政治實踐,認為真正的政治活動要求我們對既定的制度和觀念進行質疑。在他看來,這種質疑不是消極的否定,而是基於我們自由本質的積極行動。帕托契卡在《異端的歷史哲學論文》中提出的「靈魂的關懷」概念,成為憲章運動的精神支柱。他認為,哲學的真正任務不是學術思辨,而是在城邦(polis)中實踐對靈魂的關懷,這意味著承擔起質疑和改變現實的責任。

哈維爾的政治哲學

哈維爾作為《七七憲章》的主要起草者和發言人,發展出了獨特的政治哲學。在1975寫給胡薩克的公開信中,哈維爾就已經展現出了他對極權主義本質的深刻洞察。

哈維爾最重要的理論貢獻是1978年完成的《無權力者的權力》一文。在這篇文章中,哈維爾分析了極權制度的運作機制,指出它依賴於每個人的配合和沉默。他提出「生活在真實中」的概念,認為個人的道德選擇具有政治意義:「即使是一個純粹的道德行為,沒有任何立即和可見的政治效果,也可以逐漸地、間接地、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獲得政治意義」。

哈維爾的這一理論為後來的抵抗運動提供了重要的指導思想。他強調,在極權制度下,最重要的不是組織大規模的政治反對,而是在日常生活中拒絕謊言,堅持真實。

▲ 作者攝於布拉格

 

憲章運動的組織形式與影響

《七七憲章》明確宣稱自己不是政治組織,而是「一個自由、非正式和開放的不同信念、不同信仰和不同職業的人的共同體」。這種定位體現了捷克知識分子對政治實踐的獨特理解:通過道德立場而非政治綱領來實現社會變革。

憲章的組織結構極其簡單,由三位輪流擔任的發言人負責對外聯絡和文件發佈。這種鬆散的組織形式一方面避免了被政府取締的風險,另一方面也體現了知識分子對官僚化組織的警惕。

憲章運動的影響遠超出其成員數量。儘管到1989年簽署憲章的人數只有約一千九百人,但它在國際上產生了巨大影響。更重要的是,憲章為捷克社會提供了一個道德標杆,證明在極權統治下仍然可以堅持基本的人類尊嚴。

 

地下大學:西方哲學家的秘密訪問
揚·胡斯教育基金會的建立

1978年,流亡哲學知識人朱利烏斯·托明(Julius Tomin, 1938-)向四所西方大學寄出了求助信,請求他們支持他在布拉格公寓中舉辦的哲學研討會。這些研討會被稱為「帕托契卡大學」,以紀念1977年去世的偉大現象學家。

只有一封信到達了目的地——牛津大學哲學系。1979年1月,這封信在系務會議上被宣讀,與會者投票決定提供經濟支持並派遣兩名哲學家前往捷克斯洛伐克參加研討會。這個決定催生了揚·胡斯教育基金會的建立。

1980年5月,揚·胡斯教育基金會在劍橋大學正式成立。這個組織的目標是在共產黨統治下的捷克斯洛伐克運營地下教育網絡,舉辦哲學研討會,走私書籍,並安排西方學者前往講學。

哲學家的勇敢之旅

從一九七九年開始,眾多西方著名哲學家冒著被逮捕的風險前往捷克斯洛伐克進行秘密講學。參與這項危險工作的哲學家包括羅傑·斯克魯頓(Roger Scruton, 1944-2020)、安東尼·肯尼(Anthony Kenny, 1931-)、雅克·德里達(Jacques Derrida, 1930-2004)等國際知名學者。

這些訪問的危險性不容小覷。捷克斯洛伐克秘密警察將揚·胡斯教育基金會描述為「從英國領土對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進行意識形態顛覆活動的最危險組織之一」。秘密警察經常突襲研討會現場,逮捕參與者,被發現的西方講師永遠無法再次獲得簽證。

最戲劇性的事件發生在雅克·德里達身上。秘密警察在他的酒店房間將毒品植入他的行李箱,企圖以此陷害這位法國哲學家。幸運的是,德里達最終安全離開,但這個事件顯示了當局對這些哲學活動的極度恐懼。

地下研討會的影響

這些地下研討會對參與者產生了深遠影響。英國哲學家斯克魯頓回憶說,研討會通常持續到凌晨,因為參與者有太多問題要討論。一位前學生後來說:「我們參加研討會是為了找出如何在共產主義和謊言的世界中生活」。

研討會的參與者後來成為天鵝絨革命和民主轉型的重要力量。例如,斯洛伐克的主要聯絡人揚·恰爾諾古爾斯基(Ján Čarnogurský, 1944-)1989年11月還在監獄中,幾週後他成為捷克斯洛伐克的副總理,後來更擔任斯洛伐克總理。

芭芭拉·戴(Barbara Day, 1944-)在《天鵝絨哲學家》(The Velvet Philosophers ,1999)一書中詳細記錄了這些研討會的運作方式。她描述了西方哲學家如何被詳細地指導如何避免危險,如何攜帶材料,以及如何與當地聯繫人接觸。這本書成為記錄冷戰時期知識分子抵抗活動的重要文獻。

 

八十年代:抵抗運動的深化發展
新一代異議人士的崛起

進入八十年代,憲章運動培養出了新一代的異議知識人。這些人不僅繼承了前輩的哲學傳統,更在實踐中發展出新的抵抗策略。

學生運動在這個時期扮演了越來越重要的角色。莫妮卡·麥克唐納-帕傑羅娃(Monika MacDonagh-Pajerová, 1966-)作為學生領袖,組織了多次抗議活動,包括1989年11月17日引發天鵝絨革命的學生遊行。她回憶說,當哈維爾在1989年1月的「帕拉赫週」期間被監禁時,「這也是一個強烈的衝擊,因為我們看到了政權的無情;僅僅因為在揚·帕拉赫自焚的地方放一朵花,我們的一些朋友就進了監獄」。

文化抵抗的多元化

八十年代的抵抗運動不再僅限於政治宣言和哲學討論,而是擴展到文化的各個領域。戲劇成為抵抗的重要工具,哈維爾的劇作《觀眾》等作品在地下劇場上演,以荒誕的手法諷刺極權制度。

音樂也成為抵抗的載體。「宇宙塑料人」樂隊及其他地下音樂團體的作品在青年中廣泛流傳,這些音樂不僅是藝術表達,更是對官方意識形態的直接挑戰。

知識人還通過翻譯活動進行文化抵抗。被禁止公開出版的學者通過翻譯西方哲學和文學作品,並以他人名義出版,繼續參與知識生產。這種活動不僅保持了與西方思想的聯繫,也培養了一批具有國際視野的知識人。

東歐變化的影響

八十年代後期,蘇聯的改革開放政策開始影響整個東歐地區。戈爾巴喬夫的「公開性」和「重建」政策在捷克斯洛伐克知識分子中引起了巨大反響。然而,與其他東歐國家不同,捷克斯洛伐克的胡薩克政權對改革持極其保守的態度。

這種反差反而激發了知識人更加激進的抵抗態度。他們意識到,變革的時機已經成熟,而政府的頑固不化只會加速其滅亡。1987年,胡薩克被免去黨的領導職務,但政權的基本性質並未改變。

 

天鵝絨革命:知識分子的政治勝利(1989

▲ 作者攝於布拉格天鵝絨革命紀念館內

十一月風暴的爆發

1989年11月17日,一場看似普通的學生紀念活動最終引發了改變歷史的天鵝絨革命。這一天是國際學生節,捷克學生舉行遊行,紀念五十年前被納粹佔領軍殺害的學生揚·奧普萊塔爾(Jan Opletal)。

遊行開始時是政府批准的官方活動,但很快就轉變為反政府示威。當學生們向市中心的溫塞斯拉斯廣場進發時,他們遭到了防暴警察的毆打。關於一名學生被警察殺害的謠言迅速傳播,儘管後來證明這是虛假的,但它激發了公眾的巨大憤怒。

帕傑羅娃作為這次示威的組織者之一,回憶說:「我生活了幾個小時,也許幾天,相信我和馬雷克·本達作為獲得所有印章、文件並邀請他人的正式組織者,要為我們學生同事的死亡——或死亡——負責。那是一種絕對可怕的感覺」。

公民論壇的成立

在11月17日「屠殺」發生兩天後,哈維爾和其他反對派活動家、知識人及藝術家成立了公民論壇(Občanské Fórum)。哈維爾將這個組織描述為「一個向所有希望在捷克斯洛伐克實現民主的人開放的協會」。

公民論壇的結構極其鬆散,其大部分(自我任命的)領導人來自布拉格的七七憲章異議運動成員。這種組織形式體現了捷克知識分子對官僚化政治的警惕,同時也反映了他們對基層民主的信念。

公民論壇的主要領導人幾乎清一色是知識分子:除了哈維爾這位劇作家和哲學知識人外,還有後來擔任外交部長的吉里·迪恩斯特比爾(Jiří Dienstbier)、政治學家馬丁·帕洛烏什(Martin Palouš)、記者和活動家揚·烏爾班(Jan Urban)等。

知識分子的政治實踐

天鵝絨革命的一個顯著特點是哲學知識人成功地將抽象的哲學理念轉化為具體的政治行動。哈維爾在《無權力者的權力》中提出的理論在革命中得到了實際應用。

革命期間最具象徵意義的行動是群眾搖動鑰匙的集體抗議。這個創意來自劇作家哈維爾,象徵著民眾要為政權「送行」。這種富有戲劇效果的抗議形式體現了知識分子將藝術創造力運用於政治實踐的能力。

革命的另一個重要特徵是知識分子對非暴力原則的堅持。儘管面對警察的暴力,抗議者始終保持和平,高喊「我們是空手的」。這種非暴力抵抗理念深深植根於捷克知識分子的哲學傳統,特別是帕托奇卡關於「靈魂關懷」的思想。

魔術燈籠劇院:革命的指揮中心

在革命期間,布拉格的魔術燈籠劇院(Divadlo Laterna magika)成為公民論壇的總部。這個選擇極具象徵意義:劇院不僅是藝術創作的場所,更是思想交流和政治組織的中心。

在魔術燈籠劇院,知識分子們夜以繼日地工作,策劃抗議活動,起草政治文件,與政府代表進行談判。哈維爾的朋友邁克爾·然托夫斯基(Michael Žantovský)回憶說,這是一個「一系列18小時工作日持續幾週」的時期,但哈維爾以極大的幽默感承擔了這一切,「儘管許多人認為他是整件事的領導者,他只是作為團隊中的一員行事」。

 

思想勝利:從異議人到國家領導人
哈維爾的當選與象徵意義

1989年12月29日,瓦茨拉夫·哈維爾當選為捷克斯洛伐克總統,這標誌著哲學知識人抵抗運動的最終勝利。一個曾經多次入獄的劇作家和哲學家成為國家元首,這在世界歷史上都是極其罕見的事件。

哈維爾的當選具有深刻的象徵意義。它不僅代表著民主力量對極權統治的勝利,更象徵著思想和道德力量對暴力和謊言的勝利。正如一位觀察家所指出的,哈維爾從「異議劇作家轉變為民主捷克斯洛伐克總統」的過程,體現了「天鵝絨革命」的本質特徵。

哈維爾作為總統雖然沒有太多行政權力,但他為這個職位帶來了巨大的道德權威。他在數十年抵抗活動中積累的聲望使他成為新民主制度的精神象徵。

哲學知識人的政治轉型

天鵝絨革命的勝利使原本處於社會邊緣的異議哲學知識人一躍成為國家的領導階層。這種轉變不僅僅是個人地位的改變,更是整個社會價值體系的根本轉換。

許多參與地下研討會的知識人在新政府中擔任要職。例如,曾經在煤堆上討論哲學的馬丁·帕洛烏什成為重要的政治人物,丹尼爾·克魯帕也在民主轉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這種轉變的深層意義在於,它證明了在極權統治下堅持思想自由和道德原則的知識人,完全有能力在民主制度下承擔政治責任。他們在地下活動中培養的組織能力、國際視野和道德操守,成為建設新民主制度的寶貴資產。

思想遺產的制度化

天鵝絨革命後,捷克哲學知識人努力將他們的思想遺產制度化。哈維爾提出的「生活在真實中」理念成為新政府的指導原則。對人權的重視、對公民社會的培育、對國際合作的強調,都體現了憲章運動的理念。

同時,哲學知識人也意識到從道德抵抗轉向政治治理的挑戰。哈維爾在後來的反思中承認,建設民主制度比推翻極權政權更加困難。1992年他告訴訪問者:「在1968年我提出了一個哲學問題 『什麼是社會主義』。根據斯大林主義經驗,從根本上重新思考社會主義變得勢在必行。今天我正在問一個哲學問題『什麼是民主』」。

 

抵抗的哲學意義與歷史啟示
思想與實踐的統一

捷克哲學知識人二十一年的抵抗歷程最重要的意義在於實現了思想與實踐的統一。從布拉格之春的哲學啟蒙到天鵝絨革命的政治實踐,知識分子始終堅持將抽象的哲學思辨轉化為具體的社會行動。

帕托契卡的現象學不僅是學術研究,更是政治實踐的理論基礎。他對「懸置」概念的重新詮釋,為質疑和改變既定制度提供了哲學依據。哈維爾的「生活在真實中」理念,則將個人的道德選擇與政治變革直接聯繫起來。

科西克在《具體的辯證法》中提出的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雖然在蘇聯入侵後被迫中斷,但其關於人的解放的思考為後來的抵抗運動提供了理論資源。即使在被迫沉默的二十年中,科西克仍然堅持獨立思考,拒絕向權力妥協。

道德力量的政治意義

捷克哲學知識人的抵抗經驗證明了道德力量在政治變革中的重要作用。憲章運動明確拒絕成為政治組織,而是定位為道德運動,這種選擇最終證明是正確的。

通過堅持道德立場而非政治綱領,憲章運動避免了被政府輕易取締的危險,同時也為社會提供了一個超越黨派爭議的道德標杆。這種道德抵抗的方式不僅在國內產生了深遠影響,也獲得了國際社會的廣泛支持。

帕拉赫的自焚行為,雖然極端,但體現了知識人以個人道德選擇對抗集體謊言的決心。他的犧牲不僅喚醒了民眾的良知,也為後來的抵抗運動提供了精神動力。

文化抵抗的深層意義

捷克哲學知識人的抵抗不僅是政治行動,更是文化保存和傳承的過程。在極權統治試圖改造社會文化的背景下,知識分子通過地下研討會、薩米茲達特出版和文化活動,保持了與西方文明和捷克傳統文化的聯繫。

地下哲學網絡的建立,不僅是對當下政治壓迫的抵抗,更是對未來民主社會的準備。這些秘密研討會培養了一批具有國際視野和民主理念的知識分子,他們在1989年後成為國家建設的中堅力量。

西方哲學家的秘密訪問活動,則體現了知識無國界的理念。這種跨越鐵幕的學術交流,不僅為捷克哲學知識人提供了精神支持,也向世界展示了極權統治下思想自由的頑強生命力。

 

結論:思想的勝利與歷史的啟示

從1968年8月蘇聯坦克駛入布拉格,到1989年12月哈維爾當選總統,捷克知識人和哲學知識人以二十一年的堅持證明了思想的力量。這場漫長的抵抗不是以暴力對抗暴力,而是以思想對抗愚昧,以真實對抗謊言,以道德對抗暴政。

在這場抵抗中,哲學不再是象牙塔中的抽象思辨,而成為改變現實的有力武器。帕托契卡的現象學、科西克的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哈維爾的政治哲學,都在實踐中展現出巨大的變革力量。

更重要的是,這場抵抗運動展示了知識人在極端困境下的道德堅持和政治責任。面對監禁、失業、監視和迫害,這些思想家們沒有選擇沉默或流亡,而是在地下繼續他們的思想工作,為社會保存了希望的種子。天鵝絨革命的成功,不僅僅是一次政治變革,更是思想啟蒙的最終實現。它證明了在看似無望的環境中,思想的火種依然可以燎原,道德的力量最終能夠戰勝暴政。

對於今天仍在白色恐怖陰霾下掙扎的香港知識人而言,捷克哲學知識人二十一年的抵抗歷程具有深刻的現實啟示意義。自2020年7月《國家安全法》實施以來,香港的學術自由急劇萎縮,大學教授被迫自我審查,學生組織被解散,異議聲音被消聲。正如當年的捷克知識分子面對蘇聯坦克一樣,香港的學者和知識人如今也面臨著專制權力的全面壓制。然而,捷克經驗證明,即使在最黑暗的時代,思想的火種依然可以在地下保存和傳承。當年帕托契卡在家中舉辦的哲學研討會,科西克在被禁言後仍堅持的獨立思考,以及哈維爾「生活在真實中」的道德堅持,都為今日香港知識人提供了寶貴的精神資源。儘管超過十四萬香港人已選擇離散海外,數千名教師離職,但正如捷克知識分子最終以思想戰勝了暴政,香港的哲學知識人也可以通過堅持真理、保存文化記憶和維護人性尊嚴,在漫長的抵抗中為未來的自由播下希望的種子。歷史告訴我們,極權統治可以壓制肉體,但無法根除人類對自由和真理的渴望——這正是捷克哲學知識人留給全世界反抗專制者最珍貴的遺產。

正如哈維爾在就職演說中所說:「即使是一個純粹的道德行為,沒有任何立即和可見的政治效果,也可以逐漸地、間接地、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獲得政治意義。」 捷克哲學知識人的抵抗歷程,就是對這句話最好的詮釋。他們用自己的生命和思想證明,在最黑暗的時代,思想的光芒永遠不會熄滅,真理的力量終將戰勝謊言和暴政。

 

張燦輝

流亡哲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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