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論|His Name is Diogo:景觀社會下的哀悼 (Sum Kung)

自八歲起便成為利物浦的球迷,看着在種族歧視下翩翩起舞的班尼斯在左翼盤扭為魯殊助攻,麥馬漢與侯頓互相短傳撞牆,總覺得紅軍是與別不同的球隊。自「開槽機」祖達(Jota the Slotter)加盟利物浦那一刻起,他就不只是一名普通球員,而是紅軍的足球復甦與榮耀的一部分。如今聽到他在西班牙薩莫拉(Zamora)發生車禍,不幸與弟弟同時離世,年僅28歲,心像被荊棘刺傷般隱隱作痛。這就好像我們共同編織的那個關於紅軍的足球盛世,被突如其來的殘酷現實一刀劃破。

有人會說:「他又不是你家人,你在難過甚麼?」我們或許無法理解:為甚麼會對一個從未真正見過面的人的遭遇,會感到傷心?祖達不只是球場上的名字與數據,而是他真的曾在無數深夜用他的笑容、他的進球、他在草地上的飛奔,帶給我們太多喜悅的紅軍兄弟。這種悲痛的重量,正是因為足球與生命之間,早已有了更複雜、更深層的聯繫。

我們哀悼的不只是進球

他的離世就像摧毀了一段默默陪伴的關係,心理學稱這種對陌生人的情感連結為「擬社會關係」,意指我們透過螢幕與某個遙不可及的公眾人物建立一種單向卻深刻的情感連結。雖然我們從未真正認識祖達,但透過轉播、新聞報導、社交媒體,我們與他建立了看似單向,卻極度真實的心理聯繫。我們透過螢幕看著他細膩的跑位,在進球後那靦腆的笑容,摟著沙拿與費明奴慶祝的樣子。當他進球時,我們會不由自主地從沙發跳起來大吼,那一刻,他和我們的情感線完全連接。當祖達驟然離世,這條情感線突然被割斷,帶來的失落幾乎像是失去摯友一般。

每當他披上紅色戰衣、在左側切入禁區時,我的心跳都會不自覺加速。他射門後短暫停頓、看球飛入網底後才慶祝的神態,彷彿是一種謹慎確認,也讓我在螢幕前跟著屏住呼吸,直到那一刻才吶喊。我還記得 2020/21球季對陣狼隊時,他對老東家攻入致勝球時輕輕舉手示意,不慶祝,展現出對舊友的尊重。那一幕,深深的打動了我。2023/24球季主場對熱刺,我們2:1險勝,那場比賽祖達在第94分鐘於左輔位射向遠柱破網完成絕殺,讓我們在爭冠路上短暫保持希望。2024/25球季主場,他攻入對愛華頓的致勝球,令紅軍進一步鞏固榜首位置,而這入球也成為他替紅軍射入的最後一球。球場沸騰的瞬間,他在晏菲路草地上滑跪,或是模仿弓箭射手慶祝入球的畫面,如今再看,卻已是永恆的紀錄片。

當他死訊傳來,我們這些與他素未謀面的球迷卻陷入真實的哀慟。這些不只是足球數據,而是我們日常生活的情感節點。更重要的是,這不只是一個人的痛,全球數百萬人都同時在網上哭泣、寫下悼念文字,這是一種「集體創傷」。我們彼此分享記憶,也在彼此的悲痛裡找到一點安慰。

集體哀悼把我們擁抱在一起

社會學家涂爾幹曾說,死亡與公共哀悼是一種社會事實。簡單來說,社會事實是存在於個體之外、對個體施加外在約束力的集體現象例如法律、道德、習俗、宗教儀式,甚至悲傷本身,都不是單純來自個人心理,而是由社會共同創造並維繫的。死亡固然是生物性的終結,但社會對死亡的回應(例如哀悼)則是一種集體性的社會事實。當一個人死亡,他的家族、村莊、宗教團體會透過葬禮、守夜、穿黑衣等方式來哀悼,這些哀悼不單是純粹「個人悲傷需要」,而是一種社會規範的行動。他認為這些公共哀悼有助於恢復群體的凝聚力、道德秩序與社會連帶。當我們失去祖達,透過具有儀式性的行為(如默哀、高唱《His name is Diogo》)重新確認彼此的連結,這些儀式告訴活著的人:「我們依然在一起。」於是,當有一些我們期待會依社會規範去共同參與哀悼的人,卻未有跟隨時,便被視為偏差,並會受到責難。因此,哀悼並不單純是個人表達悲傷的行為,而是具有潛藏的社會責任。

當祖達的死訊傳回利物浦,利物浦球迷們聚集在晏菲路球場表達敬意,在 Bill Shankly Gates 前擺滿鮮花、圍巾、球衣與寫著「You’ll Never Walk Alone」的小卡片。祖達的家鄉葡萄牙 Gondomar 的街頭也有不少球迷和群眾,排成長長的人牆鼓掌送別載着這個令城市感到驕傲的孩子的靈車。甚至死敵曼聯和同市宿敵愛華頓的球迷也放下彼此間的敵對氣氛(rivalry aside),在晏菲路球場外向祖達致敬。這些行動顯示,死亡讓我們暫時放下對立,成為一個更大的「道德共同體」(moral community),這些公共哀悼儀式,我們不僅悼念祖達的逝去,更在彼此的悲痛裡,讓悲痛成為一種可以被共享、被理解的社會行動,重新確認彼此作為人類在情感上的互相依附,讓孤單的我們不再孤單。

從共鳴到哀悼的情感勞動

在足球文化裡,球員往往被塑造成不朽的英雄。祖達就是這樣的故事:來自葡萄牙北部小鎮長大的男孩,憑藉天賦、努力毅力闖進英超豪門,成為國家隊的要角。在利物浦,他不只是一名可靠的前鋒和射手,更以勤奮、謙遜、低調、重視家人、不愛派對生活、沒有花邊新聞的性格而受到球迷的尊敬,連一眾要求高的 The Kop 球迷也為他創作了一首專屬的歌曲「His Name is Diogo」,可見他贏得球迷的歡心。在葡萄牙,他是歐國聯奪冠功臣,是被寄望能接班C朗的新一代代表。這種敘事本身就充滿浪漫,而死亡讓這種英雄敘事顯得格外殘酷。我們總以為這些身體強健、心志堅毅的運動員是無懈可擊的,原以為會陪伴我們度過更多賽季、更多爭冠晚上的他,竟在一場旅行中瞬間消失。留下的,是一種既浪漫又殘忍的遺憾。

球迷不只是「消費比賽」的觀眾,他們將球隊、球星融入日常生活,形塑自我認同。祖達因車禍逝世,立即在世界各地引發集體行動,球迷自發在晏菲路球場外貼上寫著「YNWA(You’ll Never Walk Alone)」的手寫紙條;無數球迷在網上自製影片,剪輯祖達的進球、慶祝與家庭片段,配上感傷的音樂;無數人在留言說:「我們會永遠記住你」。祖達的死亡讓我們失去的不只是進球,也是一段段關於我們自己生命的回憶,那場2022年凌晨對車路士的聯賽盃鬥至十二碼的決賽、2025年祖達復出後主場對愛華頓的絕殺入球。這是一種自我療癒,也是一種在悲傷中重申身份的儀式。它在告訴世界:「我是利物浦的一份子,他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這些都是我們在進行的情感勞動,透過重複觀看、哭泣、回憶、創作、分享,來處理悲痛,讓他繼續活在我們的集體記憶裡,使足球文化得以跨越死亡繼續延伸。對我們來說,他不只是數據或名單上的一個名字,他是構築我們身為利物浦球迷這種身份的一塊磚。這也是為甚麼,即使他從未知道我叫甚麼名字,他的離去還是帶走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亮光。

權力與哀悼的政治

如果用葛蘭西(Gramsci)的霸權理論來看,足球不僅是一項運動,也是資本主義霸權文化的再生產工具。它用祖達這樣的英雄故事吸引我們投注熱情,反而可能遮蔽了背後讓球員長期舟車勞頓、活在壓力巨大的產業結構性的問題。這讓我們不得不反思,當運動員被打造為偶像或英雄,他們的悲劇就自然成為一場全球化的情緒漣漪,一方面我們藉此重申人性、愛與團結,另一方面卻也可能忽視結構上讓他們如此疲累、暴露在高風險狀態的產業邏輯。我們固然看見各聯賽、品牌、甚至轉播商都真誠地發起哀悼活動,但這同時提醒我們,足球不只是浪漫的比賽,更是一部龐大的資本機器。運動員既是人,也是資產。

體育社會學告訴我們,足球不只是場上二十二位球員的比拼,也是一種群體的文化實踐。它在形塑男性氣概、國族自豪感、階級流動的故事中扮演關鍵角色。祖達的故事就包含了這一切:從葡萄牙小城的社會階層往上爬,成為象徵「平凡孩子也能征服世界」的典範、他在訪問中總說「我只想讓父母驕傲」,這些不只是個人敘事,也加深了我們對運動、努力、性別認同與成就的文化神話。祖達的逝世,我們不只是哀悼一個個人,也是在哀悼關於奮鬥、希望與未竟夢想的某種集體信仰。

某種模板的哀悼

法國理論家德波(Guy Debord)早在1967年就指出,我們正活在一個「景觀社會」。景觀是一種在高度資本主義社會下,由商品化的影像、符號與敘事去調節人們之間的社會關係。在這裡,人們透過影像與敘事理解生活,這些關係被大量商品化(如LFCTV、FIFA、UEFA)、被媒體影像所取代,讓生活變成「觀看與被觀看」。它不只是表面視覺,背後更有強大的意識形態力量,透過特定的新聞敘事、商業紀念影片,規範我們該如何哀悼、怎麼悲傷、怎麼英雄化逝者,將情感納入「景觀的秩序」。祖達的死亡就是一個例子,球迷真心悲痛,卻也是在不斷轉發、觀看被精心剪輯的懷舊影片,透過資本主義與媒體體系所打造的景觀形式進行哀悼,重複觀看、分享、再生產他的死亡。

球迷在社群轉發影片,看似自發哀悼,某程度也已被景觀劇本預設好,我們該用甚麼圖片來表達悲傷?該怎麼排版加文字?該在第幾秒進行慢鏡頭回放?這些都是透過媒體工業標準化,讓我們的悲痛「像某種模板」。我們確實在真心悲傷,但也是透過景觀提供的特定「悲傷形式」來悲傷,最後祖達彷彿只剩下一個被景觀重複播放的符號,失落了很複雜卻也很平凡真實的日常生活細節。

 

給祖達的話

親愛的祖達,我和你素未謀面,卻因為那件紅色球衣而彼此相連。我們再也無法在晏菲路看見你靈巧的斜插、看見你頭球破門後靦腆地摟著沙拿慶祝的樣子。但請相信,當紅色海洋再次在晏菲路翻湧,你的名字依舊會被我們高唱。

 

Oh, he wears the number 20,

he will take us to victory.

And when he’s running down the left wing,

He’ll cut inside and score for LFC.

 

He’s a lad from Portugal,

better than Figo, don’t you know?

Oh, his name is Diogo!

 

哪怕你已經奔往天家,我們會在這條紅色的路上,懷念你。

安息吧,我們的祖達。

在晏菲路的天空裡,你依舊奔跑。

 

 

作者:Sum Kung
社會政策評論員
2025年7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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