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師張生月半前在此刊出一篇有關香港學術界這四年多來情狀的感慨與分析,不知有幾多讀者有所感覺?這是個老大難的題目,學術界如象牙塔般的印象深入人心,大部分人都在塔外,難以覺得塔頂近四年間發生的事情會影響他們,但塔內的人就事情的反應對塔外眾人的精神生活影響實大,當局者迷,不得不寫清楚。
學術界這名詞本身就是問題,雖然我一說出來就會得罪人,但學術界裡眾人可有想過,甚麼是「術」?甚麼是「界」?就香港而言,上世紀九十年代前沒有特別為學術界立甚麼界的,追想寄港的新儒先哲,他們的日常在當時物資匱乏的環境中可謂處象牙塔尖了,思考、教學和著述,就是這些了,但他們絕對不是學術界中人,他們的整個生活,甚至他們俯仰的世界,完全就是他們朝思夕對的哲學,沒有哲學與非哲學間的界,這界是他們身旁或遠或近的人給他們的標示而已,即他們是哲學人,其他人不是,這標示跟他們自己無關,情況對同處塔尖的種種純理論科學亦然。那麽界從何來?要從事者在自己的生活劃界,才是有意義的界。舉例說,庖丁解牛將自己的精神完全凝聚於每隻他要解的牛中,樊噲屠狗卻只是朝九晚五屠完洗手回家找老友飲酒吹水,故樊噲歸屬肉類分割界,庖丁不是。我們平時說的職業就是有界,志業則沒有,故說自己是學術界的人,就是以學術為職業的人了。
那學術的「術」是甚麼?術就是技術,是達到目的其間所用的工具及方法,且有能巧的意味。追問目的,「學」又是甚麼?這難以在此三言兩語定義,說了也犯駁,我聊當此為「在明明德」的「學」,「學問」的「學」,如此大家就會發現做學問所須的「術」大概就是鐵柱磨成針般積累的洞悉和耕耘,怎麽看來都不像能在生活中劃界的事,要麽不做,不然得全神貫注,全身投入,動真格做起來自己也無暇旁騖,做下去更不知肉味,故「學術界」應另有所指。
所指不需遠求,我們的大學裡不就充滿自認學術界從業員的教授講師嗎?觀乎他們,大概可為「學術界」提出一點點定義:將學問切割成科目,將對科目的貢獻量化成論文、會議和基金等級,將從業員的境界與等級連結,那麽「學」就是所選的科目,「術」就是達至高境界的工具和方法。科目越分越細碎,細碎至人無法從中感知並建構自身的世界觀和歷史觀,也就再無法以這樣的「學」為志業。一旦變成職業,由無限變成有限,觀「學」和觀人也隨之變得量化,其相輔相成的「術」不得不變得急功近利,在界限內許可的精神和時間儘量達至最高的量。
為何學問被切割成越來越細碎的科目,這是個比定義學問本質更複雜更犯駁的問題,我覺得跟資本主義社會異化和產業化有關,但既已存在,且不在此深究了。
香港學術界問題絕非四年前才出現。上世紀九十年代科大建校引入美國高等教育制度和價值,隨後幾年大專次第升格為大學,均用美制,政府也用美制,最終本來已在的中大和港大也得轉用美制。簡而言之,行美制就是將學問變成學術。分割科目以方便對應研究產出,申請和評核研究經費的繁複步驟和人事,以發表論文的數量和期刊等級決定敍用升遷,凡此種種,可說是美制精神之所在。如此制度早已掏空為學的本質,但質變難以為學術界外人所察覺,他們會以為只是技術性的問題,故他們用質變前的角度期望這些學術界從業員,然後發現前後天淵之別,失望隨重覆變成對質變前早已形成並相信的為學之道和為學之人的全盤否定,剩下的精神空虛遂由種種不需思考的、只有娛樂性的內容填充,如此學術界內的問題不成比例地影響界外,正是我起首說的。
物先腐然後蟲生,四年前的學術界早已跟學問不大有關,跟為學種種如好奇心、獨立思考、人格和境界修養均沒關係,量產的研究成果空能裝點場面,山頭林立,不是開俾面派對,就是相聞而不相往來,基本功薄弱,視角低淺狹隘,在圍爐與互篤之中得過且過,玩歲愒日,如此的學術界竟能體面地支撐至四年前,已經是個奇蹟。故此只要有任何人出手欲摧毀或收編之,也只會是摧枯拉朽之勢,一點就破,道貌無存。張生痛心竟於在學術界出現種種助紂為虐,曲意奉承,互相出賣,以至畏事退縮的行為,根本定會發生,人家說四年前巢傾卵覆,各自走路實屬人性,不忍求全責備,我說這巢早就是危樓,四年前不過是外力幫他一把,讓他乘時倒下,就算不是外力,自己還終會倒下來。
就別要再為這雞肋般的學術界及其從業員付出太多傷身的感情了,說他雞肋,他縱存在著,又不能導人高山仰止、明德格物,又不能勸學,連跟大眾談論無知之知也不能,但一旦不再存在,又連為學的門面都沒有了,對此我得無言。
不過學術界存在與否,有一點是沒變的,為學的人繼續為學,他們那些十年磨一劍的研究和著作還是繼續在磨,反正這些在學術界的年度績效評估都過不了,遑論言論、思想審查。氣候環境只會繼續惡化,蘇聯作家有薩米茲達特作家,蘇聯作曲家也有抽屉作曲家和雙言作曲家,現在留港的為學的人也得如此。
張生都已討論了離港和留港所面對的種種了,我只想說幾個故事才收筆。
其一,晚明大儒黃宗羲,甲申之變後守節不仕滿清,卻遭逢兩難局面,康熙要修明史,他去就被納入體制,被迫認同和執行滿清的文化箝制政策(大家都記得金聖歎是如何死的吧),但不去則等於任由降清仕清的人去寫,真正的明史將被永遠消失。結果他選擇不干涉本來就想應考科舉的子弟門生進入清政府(其實也阻止不了,那是當時讀書人的最佳前途),推薦他們修明史,然後用自己為師的影響力儘量令明史修得貼近真相。這對我們顯然有參考價值,學術界自上世紀九十年代在港誕生至今已三十多年,為學的人恐怕不剩多了,都是學術界從業員來,近四年來,仍留港的多半已或主動或被動的降清,被動的我也不忍就存責備。回想以他們的年紀多半還是受業於從前那些真正且純粹為學的人,作為老師的,對著這些他們曾經的學生,盼能以梨洲先生為念,一念之轉,蘇聯也有許多光袋著黨籍卡的真正知識分子。
其二,從梨州先生再寫下去,滿清的文字獄越興越密越廣,結果知識分子無路可退,唯有鑽進故紙堆裡,成為乾嘉樸學(類近代沈從文與陳夢家),這遙應張生對留港而不願投降卻又無以抗爭者的歸宿,儘量低調地做不會引發爭議的研究,起碼能不做幫兇。我看這是個種子,埋下那刻的情感是悲觀的,姿態亦放得很低,考據古籍,然後是考據鐘鼎,再下去是考據甲骨,跟著就是大爆炸——上古史及史觀的革命性改變,骨牌效應下清末民初的知識分子乘古史觀的改變審視整個國家、民族、思想、文化的歷史和精神,跟著就是古今存廢,科玄論戰,乃至國家未來路向的再想像和再思考,這一切發展及對最牢固石化封閉壓抑的體制無人想像到的顛覆,是我們今日埋下種子時存有的盼望。說近一點,自然之友正是在走出八九後幾年的低沉期後創立的,從前爭取的自由民主,跟自然之友的環保和生存權,那堪比擬?我記得其中一位創辦人說過,痛定思痛後回到地面,還得播種。
最後在我腦海的是普希金的<重生>,詩中那幅真正偉大的畫經歷當權者粗暴的破壞,甚至被蓄意塗抹掩蓋,隨著大江東去,最後也一一剝落,原本的畫也終再現於世。
作者:大埔山人
2025年7月22至8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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