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逝去的「我城」刻下墓誌銘
「香港已死」— 這四個字,從我口中說出時,猶如在心臟上刻下一道永不癒合的傷口。這並非一句輕率的政治宣言,更不是一種情緒化的絕望吶喊。它是一份墓誌銘,是我這個在香港出生、生活七十載、思考和教學逾四十年的哲學研究者,基於存在經驗(existential experience)所作出的沉痛宣判。
我所宣告的死亡,並非指涉這座城市物理實體的消亡 — 維多利亞港的海風依然吹拂,太平山頂的夜景依然璀璨,中環的摩天大樓依然矗立如林。我所哀悼的,是那個我們曾安身立命、並以之為傲的「我城」的死亡;是那片曾容許我們自由思想、自由言說、並據此定義自我的精神家園的徹底崩塌。
這座我所降生的城市,如今已不再是「Hong Kong」,而蛻變成一個陌生的符號 —「湘港」(Xianggang)。這個普通話拼音的稱謂,精準地標示了其在本質上的根本轉變:一個曾經獨特的、開放的國際自由都會,被收編、整合、吞噬進一個龐大的威權專制管治體系之中,成為了中共國版圖上無數沿海城市中的普通一員。法治、自由、學術獨立、言論空間、程序正義 — 這些構成「我城」靈魂的核心價值,已在這片實體地域上被系統性地瓦解、摧毀。
然而,物理地域的淪陷,是否等同於精神的徹底滅絕?當「我城」已成追憶,當我們被迫為她立下墓碑,這是否意味著一切的終結?這篇文章的目的,正在於回答這個關乎我們精神存續的根本問題。我將闡明,「香港已死」的論斷,是針對特定時空下那個實體香港的悲鳴與哀悼。但與此同時,我堅信,那股真正的「香港精神」— 那種對自由的執著、對尊嚴的堅守、對公義的追求、對真理的不懈探索 — 並未隨之煙消
雲散。它正以一種全新的形態,在流散的「新香港」社群中,在數位空間的縫隙裡,在每一個拒絕遺忘的個體心中,頑強地存續與萌芽。
這是一場在哀悼中前行,在失落中創造,在絕望中播種希望的漫長旅程。
「我城」的存在意義及其不可逆轉的崩塌
要理解「香港之死」,必須先理解「我城」的深層意義。我多次在著作中借用西西小說中的「我城」一詞,其指涉遠超一個地理概念或行政區劃。它指向一個身份認同的維度,一個讓我們能閉上眼睛,都能感受到那份親切與歸屬的精神所在。
深受現象學及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哲學的影響,我認為一個城市的「生命」,在於它能否為居民提供一個可以「安居」(dwelling)的精神場所。「安居」並非僅僅是擁有一個遮風擋雨的居所,或者經濟上的富足與繁榮。它是一種詩意的棲居,意味著生活在一個充滿「開放性」(Openness)的空間中。這種「開放性」是可能性的場域,是未來的無限展開。它保障了個體能夠自由地探索未知、質疑權威、表達異見、進行創造,並在此過程中不斷地塑造與叩問「我是誰」這個根本問題。2019年以前的香港,儘管充滿了各種社會矛盾與政治爭議,儘管樓價高企、貧富懸殊、政治改革停滯不前,但其健全的法治框架、相對自由的空氣、充滿活力的公民社會、以及多元包容的文化氛圍,共同構成了一個足以讓「我」安身立命的場所。
它是「我」的城市,因為「我」能在這裡感受到心靈的歸屬,能對未來投射出屬於自己的想像,能在街頭巷尾自由地表達政治立場,能在書店裡購買任何想讀的書籍,能在課堂上與學生討論任何敏感的話題而不必擔心政治後果。這種自由,這種開放,這種可能性,正是「我城」生命力的核心所在。
我曾在香港中文大學讀書和任教數十載,那座位於馬料水山頭的「山城」,正是「我城」精神的完美縮影。校園內矗立的民主女神像,象徵著對普世價值的追求與堅持;百萬大道上的自由辯論,體現了學術自由的可貴;圖書館裡豐富的藏書,包括那些在大陸被禁的「敏感」書籍,見證了知識無疆界的理想;師生之間無拘無束的思想交流,展現了大學作為思想搖籃的本質。這不僅是一所大學,更是香港精神的一個具體承載者,一個微型的「我城」。學生與學者能在這裡無畏地探索真理,批判現實,挑戰權威,這份學術自由,正是「我城」生命力的核心體現。當我每天走過那些熟悉的建築,聆聽那些充滿激情的辯論,我感受到的不僅是知識的力量,更是自由的可貴。
斷裂時刻:《國安法》下的精神謀殺
2020年6月30日,《港區國安法》的頒布,成為香港歷史上一道無法彌合的巨大斷裂。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法律條文,而是一把利刃,精準地刺向了「我城」的心臟 — 那份至關重要的「開放性」。一夜之間,紅線無處不在,恐懼瀰漫在每一寸空氣之中。法律從昔日守護公民權利的堅實盾牌,異化為國家權力鎮壓異己的鋒利獠牙。那些曾經理所當然的自由 — 言論自由、集會自由、學術自由、新聞自由 — 瞬間成為可
能觸犯「國家安全」的危險行為。最令人窒息的,是那種「不知紅線何在」的恐懼。沒有人知道甚麼話可以說,甚麼書可以讀,甚麼活動可以參與,甚麼立場可以表達。這種不確定性,這種隨時可能降臨的政治風險,比明確的禁令更加磨人。它扼殺了一切創造與批判的可能,讓自我審查成為了學者、記者、藝術家、教師乃至普通市民的日常習慣。
我親眼目睹,我所深愛的中文大學,如何在運動中成為抗爭的象徵和戰場,並在事後遭到校方與當局的全面清算。民主女神像在深夜被偷偷移除,彷彿要抹去一切抗爭的痕跡;學術自由淪為空洞的口號,任何涉及政治敏感話題的研究都可能招致麻煩;教授們在課堂上變得謹小慎微,學生們的發言越來越保守;校園裡的政治氛圍從開放變成壓抑,從多元變成單一。當一所大學不再能容納自由的思想,當出版商、印刷商和書店因為一本書的內容而可能面臨國安罪名時,當「光復香港,時代革命」這八個字可以成為判刑的依據時,我們所熟悉的那個香港,其精神內核便已徹底死亡。
這種死亡,不是疾病的慢性侵蝕,不是時間的自然流逝,而是一場突然而暴烈的政治謀殺。人們在這片土地上感受到的,不再是親切與安全,而是疏離與恐懼。城市的面貌依舊繁華,但「我城」作為精神家園的本質已蕩然無存。
因此,為之撰寫墓誌銘,拒絕任何粉飾太平的改良主義幻想,拒絕任何「慢慢會好起來」的虛假希望,是我們唯一能做的誠實之事。承認這場徹底的、不可逆轉的死亡,是為了直面失落的殘酷現實,是所有倖存者進行集體哀悼的倫理起點。
「湘港」的誕生 — 符號革命背後的統治邏輯
我斷言,香港已不再是 Hong Kong,而只是 Xianggang(湘港)。這並非文字遊戲,更不是學者的咬文嚼字,而是對現實最精準的哲學概括。從粵語拼音的「Hong Kong」到普通話拼音的「Xianggang」,這個符號的轉變,標誌著香港正被全面納入中國大陸的管治體系與意識形態之中。它意味著香港獨特性的系統性消亡,以及對「一國兩制」莊嚴承諾的徹底背棄。
歷史上的香港,是一個華洋雜處、文化多元的獨特存在。它的普通法傳統、自由市場經濟、程序正義、契約精神,使其成為連接中國與世界的重要橋樑。香港人的身份認同,既不是純粹的中國人,也不是完全的西方人,而是在東西文化交匯中形成的獨特混合體。這種「雜種」身份,正是香港活力與創造力的源泉。
然而,「湘港」的治理邏輯則完全不同。它追求的是全面的國家一體化,是意識形態的高度統一,是政治忠誠的絕對純潔。透過教育內容的全面改造、粵港澳大灣區的深度整合、人口結構的刻意調整、以及無所不在的愛國主義宣傳,北京正系統性地剝奪香港的特殊地位與獨特文化。在這個新的「湘港」裡,多元被單一取代,開放被封閉取代,批判被順從取代,懷疑被忠誠取代。它不再是一個充滿可能性的自由港,而是一個被嚴密控制的行政區。它的使命不再是作為中國與世界的橋樑,而是作為展示「一國兩制」成功的政治櫥窗。
今天的「湘港」,正在快速蛻變成另一個深圳、另一個廣州。白色恐怖的常態化,自我審查的制度化,愛國教育的全面化,正在重塑這個城市的精神面貌。官方媒體與親建制人士口中的「香港精神」,也被悄然置換概念。他們所提倡的,往往是所謂的「獅子山精神」— 刻苦耐勞、拚搏進取、和諧穩定、愛國愛港。這些品質本身並無不妥,甚至是值得提倡的。但問題在於,這種論述刻意抽離了香港精神中對於自由、法治、公義與批判思維的堅持。它刻意忽略了香港人對於程序正義的執著,對於權力監督的重視,對於多元價值的包容。這種被閹割的「精神」,服務的是穩定壓倒一切的管治需求,而非個體尊嚴與公民權利的彰顯。
第三種死亡:留守者的內在流亡
除了「我城」精神上的死亡,以及「Hong Kong」到「Xianggang」的符號蛻變,還存在著第三種更為隱微但同樣殘酷的死亡。這關乎那些選擇留守或只能留在「湘港」的人們,他們所經歷的心理與精神層面的內化壓迫。
在一個恐懼成為常態的社會裡,人們被迫戴上假面具,學會在公共場合與私人空間之間切換不同的身份。他們的自我認同變得支離破碎:一方面,他們可能仍懷抱著對舊日香港的深情眷戀與價值認同,在內心深處保持著對自由、法治、公義的渴望;另一方面,為了生存,為了保護家人,為了維持工作,他們又必須在公開場合順應新的政治正確,甚至被迫參與到對往昔價值的批判與否定中。這種內心的撕裂,是一種深刻的、慢性的精神折磨。它比直接的政治迫害更加殘酷,因為它讓人在日常生活中不斷地背叛自己的內心,不斷地妥協自己的原則。每一次被迫的表態,每一次違心的掌聲,每一次對真相的沉默,都是對自我的一次小小的謀殺。
反抗被迫轉入地下,甚至退回到最私密的個人內心。身份的重建,不再是一個可以與社群共同完成的集體過程,而變成了一場孤獨的、艱難的個人掙扎。在這種氛圍中,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變得脆弱,因為你永遠不知道誰是真正的朋友,誰可能是潛在的告密者。這種壓迫的內化,正是極權統治的終極目標 — 它不僅要控制你的身體與言論,更要改造你的思想與靈魂。它要讓你在鏡子中看到一個陌生的自己,一個連自己都不認識的自己。這是在物理空間內,對香港人精神的持續凌遲與慢性謀殺。
批判與回應:為甚麼哀悼是必要的
當批評者指責我的「香港已死」論斷過於宿命,認為它會導致無力感與政治抑鬱,認為它會消解抗爭的動力與希望時,他們誤解了「哀悼」的真正力量與意義。
承認死亡,從來不是為了放棄,而是為了更清醒、更誠實地前行。只有當我們充分認識到失去的規模與深度,才能避免被虛假的希望所迷惑,才能制定出真正有效的應對策略。那些拒絕承認「我城」已死的人,往往沉溺於一種危險的幻想:他們相信國際壓力會帶來改變,相信政權會自我修正,相信時間會治癒一切創傷。但現實是殘酷的。香港的政治空間不是在逐漸縮小,而是已經徹底關閉。《國安法》不是一個可以討價還價的政策,而是一個不可逆轉的制度安排。北京對香港的控制不是暫時的收緊,而是長期的戰略部署。認識到這些事實,雖然痛苦,但卻是制定任何有效應對策略的前提。
哀悼,是一種必要的精神程序。它讓我們與死者告別,同時也讓我們準備好迎接新的生活。對於香港人來說,哀悼「我城」的死亡,是為了能夠更好地理解當前的處境,更好地規劃未來的道路。而且,哀悼並不等同於絕望。相反,它是希望的前提。只有當我們充分哀悼了失去的一切,我們才能騰出心靈的空間,去容納新的可能性。那個逝去的、自由的「我城」,如今已如一個幽靈,縈繞在每一個離散者與留守者的心中。它既是一個無法磨滅的創傷記憶,也是一段黃金時代的珍貴回憶。
「新香港」的幽靈與種子 — 精神的離散與新生
誠實地正視這個幽靈,承認它的重量與意義,拒絕那些虛假的希望與不切實際的幻想,是一種必要的倫理姿態。但只有在徹底的哀悼之後,我們才能擺脫過往的束縛,思考真正的出路。如果家園已成墳墓,我們的任務便不再是守墓,而是在廢墟之上,尋找並播灑新的種子。這些種子,已經開始在世界各地萌芽。「我城」物理空間的死亡,並未帶來精神的滅絕,反而催生了無數頑強的生命形態。這正是「香港精神」未死的最佳證明,也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動人的見證。
在英國,數以萬計的香港人透過 BN(O) 簽證重新安家,他們在新的土地上重建生活,同時努力保持著香港的文化傳統。他們成立香港人協會,舉辦中秋晚會,在週末聚集起來一起飲茶,讓孩子們學習廣東話,這些看似平凡的活動,實際上是在進行一場深刻的文化保存工作。
在加拿大,香港移民社區已經有了數十年的歷史基礎,新一波的移民潮為這個社區注入了新的活力。溫哥華的列治文,多倫多的萬錦,到處都能聽到熟悉的粵語,看到熟悉的港式茶餐廳。這些不僅是商業場所,更是文化的聚集地,是「新香港」的具體體現。
在台灣,香港移民與本地社會的互動創造了新的可能性。兩個同樣面對威權壓力的社會,在文化與政治層面形成了深度的共鳴。香港的抗爭經驗與台灣的民主實踐相互借鑑,形成了一種跨地域的民主聯盟。在澳洲、新加坡、德國、美國,世界各地都有香港人的身影。他們帶著「我城」的記憶,在新的土地上紮根,同時也將香港的文化與價值觀帶到了這些地方。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離散,但也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播種。
與此同時,一個無遠弗屆的數位香港正在蓬勃發展。各類網上平台、獨立媒體、YouTube 頻道、Podcast 節目、社交媒體群組,繞過了「湘港」的審查紅線,構成了一個全新的虛擬公共領域。在這個數位空間裡,自由的討論得以延續,真實的資訊得以傳播,為香港發聲的吶喊從未停歇。「香港花生」、「谷德昭」等網絡紅人,用幽默與智慧解構官方話語;各類文化節目繼續推廣粵語文化;政治評論節目持續分析香港局勢;就連簡單的生活分享,也成為了文化傳承的載體。
這個數碼空間,成為了維繫香港人身份認同與公民意識的重要紐帶。它不受地理界限的約束,不受政治邊界的限制。無論你身在何處,只要連接上網絡,就能回到這個虛擬的「我城」,感受到那份熟悉的溫暖與歸屬。這種數位化的文化傳承,也產生了新的創新形式。網絡迷因、短視頻、線上展覽、虛擬音樂會,這些新的表達方式,讓香港文化擺脫了物理空間的束縛,獲得了新的生命力。
更令人動容的,是那些依然留守在香港的媒體工作者、教育工作者、藝術家、社會工作者。在日益收緊的政治環境與無處不在的監控壓力中,他們拒絕放棄自己的專業責任與道德原則,在夾縫中尋找繼續工作的空間。
一些資深記者,即使面對採訪限制與政治風險,仍然堅持報道真相,用更加巧妙的方式傳達資訊。他們的文字變得更加謹慎,但內容依然尖銳;他們的表達變得更加隱晦,但立場依然堅定。這種在壓力下的專業堅守,本身就是一種最強而有力的反抗。一些教師,在新的教育制度下,仍然嘗試在課堂上培養學生的批判思維。他們不能再直接討論政治敏感話題,但可以通過文學、歷史、哲學的教學,潛移默化地傳承人文精神。他們的工作變得更加困難,但使命感依然強烈。一些藝術家,在創作空間被壓縮的情況下,發展出更加創新的表達方式。他們用隱喻代替直接表達,用象徵代替明示,用美學代替政治。他們的作品可能不再那麼直接,但內涵依然深刻。
這些留守者的存在,如漆黑中的螢火蟲,雖然微弱,但卻證明了人性的尊嚴與對真理的追求,是任何高壓統治都無法徹底撲滅的。他們的韌性與創造力,是香港精神在本土的最後堅守,也是「新香港」與「湘港」之間的重要橋樑。
如果說,承載著香港精神的物理空間「我城」已經死亡,那麼精神本身,則找到了新的載體與表達方式。它從維多利亞港兩岸的具體地理空間中釋放出來,跟隨著數十萬離散者的腳步,在全球各地落地生根,開花結果。
這便是我所理解的「新香港」— 一個去中心化、去地域化、但文化內核依然鮮明的精神共同體。借用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的概念,這是一個「想像的共同體」,但它的想像基礎不是民族主義的血緣紐帶,而是共同的價值追求與文化認同。這個「新香港」的疆界,不由護照的顏色或地理位置來定義,而由共同的記憶、共享的價值以及持續的行動來劃定。它的成員資格,不取決於出生地或居住地,而取決於對香港精神的認同與實踐。
無論是在倫敦的唐人街、溫哥華的列治文、台北的信義區,還是世界任何一個角落,只要有人堅持用廣東話交流,只要有人繼續創作關於香港的文學與藝術,只要有人仍在為香港的自由民主發聲,只要有人在日常生活中努力實踐法治、公平、開放、多元的香港價值,這個「新香港」就真實地存在著。他們的故事,是對「香港已死」這個物理論斷最強而有力的補充與昇華。他們證明了,精神的傳承可以超越地域的限制,文化的生命力可以超越政治的壓迫。他們讓我們看到,即使在最黑暗的時刻,人類對於自由與尊嚴的追求,依然能夠找到表達的出路。
在這個「新香港」的建構過程中,我們看到了文化傳承與創新的雙重動力。一方面,離散的香港人努力保持傳統文化的純正性 — 他們堅持說粵語,烹飪港式料理,慶祝傳統節日,觀看港產電影,這些都是文化認同的重要標誌。另一方面,他們也在創造新的文化形式。離散經驗本身就成為了創作的素材,產生了新的文學作品、電影作品、藝術作品。這些作品反映了香港人在異鄉的掙扎與適應,記錄了他們對故鄉的思念與對新家園的探索。
更重要的是,「新香港」的文化不再是封閉的,而是開放的,是在與世界各地文化交流互動中不斷豐富和發展的。香港人在海外的經歷,為香港文化注入了新的元素,也為當地文化帶來了新的影響。這種文化的雙向流動,創造了前所未有的可能性。我們看到了港式英語在英國的興起,看到了粵語文化在加拿大的繁榮,看到了香港民主運動對台灣社會的啟發。這些都是「新香港」文化創新的具體體現。
然而,我們也必須誠實地面對「新香港」建構過程中的挑戰與困難。離散不是浪漫的冒險,而是充滿痛苦與掙扎的現實。語言的隔閡、文化的差異、經濟的壓力、身份的焦慮,這些都是每一個離散者必須面對的具體困難。更深層的挑戰在於,如何在保持香港文化特色的同時,避免陷入文化孤島的困境。如何在堅持價值認同的同時,實現與當地社會的良性互動。如何在傳承傳統文化的同時,保持文化的活力與創新能力。
代際差異也是一個重要問題。對於在香港長大的第一代移民來說,故鄉的記憶是鮮活的,文化認同是強烈的。但對於在海外出生或長大的第二代、第三代來說,香港可能只是父母口中的故事,只是一個遙遠的文化符號。如何讓年輕一代理解並傳承香港精神,是「新香港」建構面臨的長期挑戰。此外,離散社群內部也存在著分歧與矛盾。不同的政治立場、不同的生活經歷、不同的適應策略,都可能導致社群內部的分裂。如何在多元差異中建立共識,如何在分歧中維持團結,這些都考驗著「新香港」的凝聚力。
更根本的挑戰是時間的考驗。任何文化的傳承都面臨著時間的侵蝕。沒有了日常生活的浸潤,沒有了社會制度的支撐,一種文化能夠存續多久?「新香港」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抵抗時間的消磨?
歷史上,許多離散民族都面臨著文化逐漸稀釋的問題。第一代移民通常能夠保持強烈的文化認同,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與當地社會融合程度的加深,文化的特色往往會逐漸淡化。這是一個自然的過程,但也是一個令人擔憂的趨勢。對於「新香港」來說,這個問題尤其嚴峻。因為與其他離散民族不同,香港人的離散是在一個相對短暫的時間內大規模發生的,缺乏長期的文化傳承機制。而且,香港文化本身就是一個相對年輕的文化,缺乏深厚的歷史根基。因此,如何建立有效的文化傳承機制,如何在快速變化的現代社會中保持文化的連續性,這些都是「新香港」必須認真思考的問題。
「新香港」與「湘港」之間的關係,也是一個複雜而微妙的問題。一方面,「新香港」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湘港」的否定,是對其合法性的質疑。另一方面,「新香港」的文化根源依然在那片土地上,依然與那裡的人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這種複雜的關係,產生了各種矛盾與張力。一些離散者選擇完全割斷與「湘港」的聯繫,拒絕承認它的存在;另一些人則試圖保持某種微妙的平衡,既不認同「湘港」的政治制度,又不願意完全放棄對故鄉的感情。更複雜的是,「新香港」的發展也會反過來影響「湘港」。海外香港人的成功,可能會啟發留守者;他們的聲音,可能會傳回故鄉;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湘港」統治合法性的挑戰。
這種相互影響,創造了一種新的政治動態。「新香港」不是簡單的逃避,而是一種另類的抗爭形式。它用自己的存在證明,香港精神並未死亡,香港文化依然活力。
在「新香港」的建構過程中,國際社會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各國政府的政策,不僅決定了香港人能否順利移民,也影響著他們在新環境中的適應與發展。英國政府推出的 BN(O) 簽證計劃,為數十萬香港人提供了新的選擇,這是對香港人的實質支持。加拿大、澳洲等國的移民政策調整,也為香港人打開了新的門戶。這些政策背後,體現的是國際社會對香港人困境的理解與同情。但僅僅提供移民機會是不夠的。如何幫助香港人更好地融入當地社會,如何支持他們的文化傳承活動,如何為他們提供必要的心理支持,這些都是國際社會需要思考的問題。
更重要的是,國際社會需要理解「新香港」的政治意義。這不僅僅是一個難民問題,也不僅僅是一個移民問題,而是一個關乎人類自由與尊嚴的根本問題。支持「新香港」,就是支持普世價值,就是對威權主義的反抗。
在墓碑上耕耘:哀悼中的創造
讓我回到最初的起點,回到那塊沉重的墓碑。我堅持,「香港已死」是一個必須被正視的、不可迴避的沉痛事實。那個我們所愛、所捍衛、所認同的「我城」,在地理意義上,確已淪陷,變成了價值觀迥異、政治制度截然不同的「湘港」。對此,我們必須進行徹底的、毫不妥協的哀悼。
但這塊墓碑,並非終點,而是一個新的起點。它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結束,也催生了一種新形態的開始。它記錄著巨大的失落,也埋下了希望的種子。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是在墓碑上耕耘的一代人。我們的任務,不是守護一座已經死去的城市,而是在失落的廢墟上,創造新的生命形態。我們的使命,不是沉湎於過去的輝煌,而是在記憶的基礎上,建構新的未來。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歷史經驗。我們見證了一個城市的死亡,但我們也參與了一個新的精神共同體的誕生。我們經歷了家園的喪失,但我們也發現了精神的新的棲息地。我們承受了離散的痛苦,但我們也體驗了創造的快樂。香港的未來,已不再繫於那片我們曾經熟悉的土地,而是活在每一個拒絕遺忘、堅持言說、並以行動承載其核心價值的個人心中。香港精神,如同蒲公英的種子,雖被政治的狂風吹散,卻也因此擁有了在更廣闊的天地中生根發芽的可能。
結語:在張力中前行
這是一條在哀悼中前行,在失落中創造,在絕望中播種希望的艱難道路。我們活在「我城」已逝的幽靈與「新香港」萌芽的種子之間的巨大張力中。這種張力是痛苦的,但也是富有創造力的。它迫使我們不斷地反思自己的身份,不斷地重新定義自己的使命,不斷地尋找新的表達方式。
坦然擁抱這種張力,並在其中奮力活出人的尊嚴,其本身,就是對那個宣判我們精神死亡的威權最有力的否定。在墓碑上耕耘,看似荒謬,卻是我們這一代香港人無可迴避的宿命與使命。
我們無法復活已經死去的「我城」,但我們可以創造新的精神家園。我們無法回到過去的黃金歲月,但我們可以為未來播下希望的種子。我們無法改變既定的歷史,但我們可以書寫屬於自己的新的篇章。在這個意義上,「香港已死」不是一個絕望的結論,而是一個嚴肅的起點。它提醒我們,任何真正的重生,都必須建立在對死亡的充分認識之上。任何真正的希望,都必須建立在對現實的誠實面之上。
香港精神不死,正是因為它已經超越了地理的束縛,超越了政治的限制,成為了一個真正的精神遺產。它將在「新香港」的建構中獲得新的生命,在全球的離散中找到新的表達,在時間的考驗中展現新的韌性。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歷史責任,也是我們留給後代的精神財富。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不僅是「我城」的哀悼者,也是「新香港」的創造者。我們不僅是歷史的見證者,也是未來的建構者。
讓我們在哀悼中前行,在失落中創造,在絕望中播種希望。這是我們對逝去的「我城」最好的紀念,也是我們對未來的「新香港」最好的承諾。
張燦輝
中大哲學系前系主任
2025年7月6日凌晨
英國聖奧本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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