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很多人都認為英國的種族主義情緒不算嚴重，起碼比起美國，或者歐洲部份國家，例如德國、意大利等等，英國人對外來人口的包容性還是較高的。有一位學界的朋友，他曾經在上世紀80年代前後在英國工作生活了七年，在香港退休之後，選擇回到英國生活又三年多了。有一次閑談中，他說到他的觀察，認為當下英國人對外來人口的包容能力比以前還要高。

這個觀察，顯然也是有見地的。我以前沒有在英國生活過，短暫的旅行也感受不到有問題，最近這三年多算是在英國定居下來了。三年以來，確實沒有面對過明顯的種族歧視。

我現在居住的小鎮，是一個典型的白人社區，少數族裔不多，近幾年雖然多了香港人，但也不算是一個大量香港新移民聚居的熱門地方。這小鎮的人口以白人為主，也比較多專業人士，數據顯示教育水平比較英國全國的平均數高了一截。我在這裏住了三年多，覺得鄰居及在這裏認識的朋友都是友善而且包容的。去年當那些右翼反非法移民活動向南方蔓延的時候，這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但鄰近的城鎮，有一些曾經受到影響。我與鄰居當時也有談論到這方面的問題，他們普遍對那些反移民的示威活動都不以為然，差不多眾口同聲，都說英國是一個多元文化的國家，不應該發生這樣的事。我接觸過很多英國人，其實對移居到此的新移民都是頗有善及包容的。

當然，這也可能與英國人一般比較克制內斂有關，表面上可能不會歧視外來人，骨子裏可能還是有一些排他情緒的。有一個以前的學生，現在於倫敦居住，在NHS的一個日間醫院工作，負責照顧包括一些患上腦退化症的長者。根據她的說法，患上腦退化的長者比其他長者較容易流露出種族歧視的情緒及行為。這可能說明了歧視的情意結還是有的，只是在一般情況下不表露出來。對於已經慢慢失去認知能力的腦退化患者來說，表現出種族歧視的行為可能就是真情流露了。

這個可能性當然不能排除，但能夠在社會道德規範的制約下，加上對普世價值與人文標準的認同，大部份人都能保持克制，甚至因為認知而出來反對那些歧視行為，這都可以算是一個社會文明水平的表現。

可能也正因為英國整體社會現時表現出來的更能包容外來人口，是從以前的沒有那麼包容慢慢演變過來的，仍然有些人對新移民抱有偏見就不出為奇了。再加上最近持續多年都每年有幾萬名非法入境者湧入，英國的經濟表現也不如十多年前理想，歸咎於外來人口的情緒便比較容易被激發，為那些長期都存在於英國社會的極右分子及組織提供了機會。

英國去年出現過一陣子以「反非法入境者」政策為號召的示威浪潮，但很快就被反示威活動的規模及氣勢壓到，然後就無以為繼了。但到了今年，在英國的地方議會改選，代表右翼意識形態的改革黨獲得了從未有過的勝利，一舉奪得了11個地方議會的控制權。這令人警惕到改革黨代表的右翼思潮，正逐漸爭取到更多人的支持。改革黨的領袖近年雖然刻意淡化他的極右形象，希望以一個右翼偏中的姿態來吸納更廣闊的支持，但他過往的言論清楚說明了他及他領導的那個改革黨的意識形態定位。更何況，他與英格蘭中部及北部的一些極右組織一直都關係密切。

每年幾萬至接近十萬人非法入境英國，確實對英國政府的公共財政及公共行政構成壓力，也引起了不少人的擔心與恐懼。保守的右翼分子，本來就具有比較強烈的種族主義情緒，只是在英國社會整體的包容氛圍下，在過去一段較長時間收斂或者隱藏起來。但隨着經濟情況沒有起色，就業困難，工黨政府又說要加稅，很多基層群眾的焦慮情緒便會轉化成為排外情緒，要找代罪羔羊。

那些右翼組織，有時也刻意罔顧事實，把難民酒店發生的任何偶發事件都不問情由地歸咎於非法入境者，又突出批評大量非法入境者對政府財政狀況造成的負面影響，更把加稅與經濟不景歸咎於英國政府過於寬鬆的非法入境者安置政策。

有兩點我覺得特別值得大家留意。首先，有部份經常興風作浪的極右組織及他們的領導人，其實不是對政府面對的兩難完全無認知的。大家讀一讀學者白曉紅寫的《憤怒的白人》（Angry White Man）那本書就知道。但他們仍然透過誇大、煽動及動員策略，來激化非理性的反應。這一方面，顯然是要迎合民粹，從而擴大右翼的政治版圖。另一方面，顯然也是他們骨子裏根本就是極右思想的信徒。所謂「反非法入境者」，只是逐步過渡到他們「反對所有新移民」的其中一個中間點。他們的最終目的，是反對所有「非我族類」。

另一點也值得留意。那些右翼組織或右翼分子並非不知道英國社會幾十年來已經形成的多元及包容性，很多英國人就算對大量非法入境者湧入有憂慮，但也不是與他們一樣的右翼種族主義者。因此，極右組織也知道一下子不能去得太盡。他們現在是以高舉「反非法入境者」作號召，這是一個現實可用的最佳切入點，一方面掩飾他們的終極目標，也有利於右翼陣線的聯合，也淡化及掩飾他們的最終意圖，更可以爭取其他族群加入他們的陣營，近年移居英國的20多萬香港新移民，顯然也是右翼組織爭取的對象。

過去兩年，確實有一些香港新移民公開表達他們對那些右翼動員的認同。有部份香港人以為，「香港人作為新移民」與「非法入境者」的身份不一樣，因此，公開反對非法入境者又有何不可；有部份香港人更毫不掩飾他們自己也抱持的偏右觀念，認為香港人作為新移民，與其他族裔的新移民是不一樣的。有人確實認為，香港人獲得BN(O) 5+1 的政策優惠及繼續優惠，是香港人應該得到的特殊待遇。

這種想法其實十分危險。這種自視的特殊，沒有證據說明可以改變到針對所有非我族類的極右反移民思想。極端的右翼分子及組織，對香港人社群此時表現出來的包容接納，甚或此時的招攬吸納，都只是過渡性的、策略性的手段。我不認為香港人可以改變到極右種族主義者對非白人的排斥情緒。

作為新移民，總是難以避免面對某些人的另類眼光及歧視的。香港人不也是長期都歧視南亞、印巴、穆斯林那些少數族裔嗎？在全世界絕大部份國家或社會，基於膚色、宗教信仰、生活方式差異而造成的偏見，顯然也是無法避免的，甚至可能是無法完全消除的。正因如此，一個社會的文明水平，也反映於是否能夠透過各種政策及整體性的意識提升，來避免讓種族偏見衍生出實在的歧視行為。

認知上的偏見難以避免，但歧視行為卻可以透過制度、政策性的手段、甚至法律來減低。因此，在英國生活的香港新移民，應該樂意見到英國政府發展出更合理的政策，阻遏及懲罰帶有歧視性質的行為，讓社會能夠體現公義與包容。以移民的身份來為排斥非法入境者打邊鼓，顯然是一種未經深思熟慮的策略錯誤，也是一個危險的社會定位。

當正式移民英國的香港人及香港人經營的店舖也受到那些右翼分子的襲擊，當知他們其實不單針對非法入境者，最終也必然會針對所有對他們來說是「非我族類」的新移民，來到英國的香港移民當然也包括在內。移居英國的香港人難道真的與別不同嗎？

 

作者：鍾劍華

（原文刊於作者的網上欄目「鍾 Sir 日記」，《追新聞》獲授權全文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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