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之前,我寫了篇文章《香港未死:回應張燦輝教授》。文章在《追新聞》刊出之後,我留意到有文章下邊的部份留言,其中有不少似乎對我的那種「樂觀」不以為然。我相信我是能明白這種心情的,我也清楚知道香港現時現實處境的不堪。從某種角度看,我們認識的那個香港似乎已經被中共扼殺,這是赤裸裸的事實。我想強調的是,香港現在就好像一個被落了劇毒的身體,很多個器官已經衰竭,但我仍然覺得只要有更多人謹守崗位,繼續不失盼望,只要一息尚存,未來尚未決定。
先分享幾點感受
我知道很多仍然留在香港生活的人,仍然沒有忘記初心,他們用著各自的方法與暴權政府抗衡,對政權作出抵制。我們也見到,仍然有不少組織、網媒、個人、群體,仍然繼續努力在窄縫中尋找空間,這些都說明香港社會的生命力並未完全被摧毁。有人點燈,就有盼望。我也覺得,很多延伸到海外的香港公民社會組織元素,仍然在延續著香港的民主運動抗爭。在海外生根的香港人社群,也很有可能會逐漸形成一個長期具有共同意識的、散落於世界各地的離散香港部落。我覺得這點很重要,更不應忽略。
如果散落於世界各地的西藏人組織、新疆人組織,都不至於認為西藏已死,新疆已死,我們作為香港人,未必需要這麼快就決定為自己拔喉。香港當然很難與現在的暴權政府抗衡,但這個暴權政府及北京那個政權也正面對各方面的嚴峻挑戰,誰敢肯定明天或者明年這個政權會變成怎樣。香港的未來仍未定下來,中共政權的未來難道已經被千秋萬代、理所當然?
今日的香港,某種意義上就如同西藏與新疆。我們沒有理由比維吾爾人及藏人更悲觀。至於一時間的心情,難以輕輕化解的無奈與無助感,我能理解,我有時自己都會感到很無力,但我覺得不能放棄盼望。
正因沒有放棄盼望,才有這麼多人在不同的地方,甚至在香港,繼續做能力可以做的事。如果把香港蓋棺定論,很多人的努力,不是即時變成毫無意義的徒勞嗎?
感謝張教授牽動這個交流
《追新聞》把我的文章刊出之前,我已經把文稿傳給張教授。張教授看過之後,對我的做法與部份看法表示肯定,這令我很感激,我也明白張教授為何仍然難以樂觀。也衷心感謝張教授抬舉,不嫌我淺陋寡聞,讓我成為他隨後寫的回應文章《香港墓誌銘》的第一個讀者。拜讀過後,深慶得蒙教益,也同意張教授給我發出文稿時的說法:「其實我和你根本沒有大分別」。
張教授在《香港墓誌銘》一文中把他在前文的「香港之死」之說法作出了更深入的分析與討論,這一點十分重要,避免了有人過度解讀及誤讀了那說法的更深層提示,即所謂要承認香港當下的現實,從而更腳踏實地地構想如何能夠在「在墓碑上耕耘」,及在流散之中培育「新香港」的可能。這種積極走向建構的提示,其實是更值得各界深思的。
無論是認為「香港已死」或者認為「香港未死」,我們似乎都認為能夠透過積極耕耘,有希望走出一個屬於香港人的未來。
香港的死與不死,變與不變
如果從存在及生死哲學的角度去看,個人也好,社會也好,每一分鐘或每一天,都有一部份原有的死去,也有一部份新的生成。這就是蘇東坡在《赤壁賦》中所謂的「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的意思。
揚棄舊的、腐朽的,容納新的、進步的,這是所有社會及文明前進的基本動力。香港現在被視為的死,在於不能更新,在於只能被倒退。中共政權要把原來那個文明的、追求民主的、持續進步的香港打個稀巴爛,要令香港停止進步,還要令香港倒退到與大陸那一套看齊。這種意圖及造成的後果,在張教授的兩篇文章中都有反覆提及。
香港的「地理的存在」,應該不會死去,但香港作為一個「社群觀念的存在」,如果不能保持原有香港那種發展及前進的動力,就真的可以被視為死去了。如果更要倒退回「反文明的存在」,那就更不止是「香港之死」,而是變成空存地理存在的「喪屍香港」了。我相信很多人仍然努力,就是希望香港可以在更大程度上維持原來的那個「文明香港」,要盡可能抗拒中共要香港變成的那個「喪屍香港」。
我認為張教授兩篇文章的其中一個最重要信息,在於喚醒大家直面現實,不為現實美化包裝,他可能甚至認為不應該沉醉香港會慢慢好起來的幻想。我也不至於認為香港有明顯的希望會在短期內慢慢好起來,但我認為香港之不死,在於香港人不會放軟手腳,也不願意放軟手腳,任由我們認識的那個香港從此死去,然後順應權勢的期望變成喪屍香港。
中共營建的「新香港」,不是香港人想要的新香港
張教授在《香港墓誌銘》文中提到的「新香港」概念,與香港現時一般人語境中的那個所謂「新香港」是不一樣的。現在當大家講到「新香港」,就是那個已經被中共塑造中的「中共的香港」,是我上面講到的「喪屍香港」,也是很多人認為難以避免的「現實香港」。而張教授提到要在墓誌銘上耕耘的「新香港」,是對「中共的香港」、「喪屍香港」、及「現實香港」的拒絕。
張教授也肯定了海內外香港社群在耕耘及延續這個新香港上的努力,這正是張教授所說,我們之間的論點「根本沒有大分別」,也與我之前提出過的「香港公民社會延伸海外」這意念應對。
就算政權已經摧毁在地香港的組織及公民社會的空間,香港人仍然繼續透過獨立的媒體,繼續衍生的社群組織,透過各種表現形式,包括文章、電影、行動展示,在世界各地保留並發展香港的社群意識與組織能力。
我認為這就是張教授在文章中所言:「我們的任務,不是守護一座已死的城市,而是在失落的廢墟上,創造新的生命形態。」這個「我們」,我認為包括仍然在香港生活而拒絕成為喪屍的在地香港人;也包括生活在海外,還努力延伸香港公民社會的海外香港人。這個也構成了張教授在文章末段引用的,Benedict Anderson 的「想像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y)。這是一個超越地理存在的,由想像開始的,從而構成某種實體性存在的共同體。
超越地理存在的「香港人的新香港」
Anderson 提出的「想像共同體」意念,在於提醒讀者,國族認同不是自然及必然的,不是天賦如此的,而是由語言、歷史論述、印刷資本、敘事、共享事件等要素構成的「想像」過程。他這個觀念,很多時會被引用,作為批評權勢集團鼓吹的盲目民族主義的虛妄性及欺騙性。張教授的引用及說法,顯然是把這個意念提升到一個新的、更符合香港社群現實的層次。
中共現在想造成的香港之死,就是要令香港「退化」、「返祖」、「返成胚胎」,成為中共自己想像及建構出來的那個共同體的一部份。這個中共幾十年來不斷想像及營構的共同體,既邪惡,又暴力;中共要令其共同體內的成員都要歸於盲目、要長期愚昧、要長期匍匐於中共封建暴力意識形態生成的那種自高、自滿、與自我止步;要延伸五千年遠古文明的野蠻,要不斷再生墮落與停滯的古老文明意識;要拒絕進步,拒絕當代已經超越了大中華意識不知多少年的普世價值及現代文明。
海內外香港人如果拒絕這種中共主宰的共同體意識,就會受到政治迫害,受到打壓,受到跨境鎮壓;在地香港人的自主空間與公民社會也持續受到擠壓,逐漸空洞化。這就是原來那個香港之死了。
但拒絕這種死亡的,留在香港生活而不認命的人也好,去到海外仍然努力延伸香港原本那種共同體想像的也好,就是要建構一種抗衡中共那種想像的另一種「新香港想像共同體」。
張教授雖然說香港已死,但他仍然認為香港人可以「在失落的廢墟上,創造新的生命形態」。他所說的死,也只是說舊香港的死,沒有否定新香港的生仍然有可能,問題是如何在廢墟上努力耕耘,而不是任由中共的權勢意志擺佈。這不正是很多香港人及海外香港人正在努力的方向嗎?
張教授對「留守者」困境的刻畫,談及他們在心理上所承受的「內在流亡」,那種觀念與現實生存場景造成的張力及慢性精神壓迫,就是我在「香港未死」那文章中講到張教授對人的關懷及對香港情況的肉緊。
對於離散到海外,仍然心繫香港的海外香港人,張教授也提醒大家:「離散不是浪漫的冒險,而是充滿痛苦與掙扎的現實」,當第二代逐漸融入異地社會,當語言逐漸轉化,當價值觀因日常疏離而變化,香港文化的存續便面對日漸嚴峻的考驗。
換言之,不伏膺於中共想要營建那個新香港,而是意圖延續原有香港的文明與進步動力,要抗衡暴權的那另一個「新香港」的想像共同體,如果要延續下去,就要面對及克服過程中的痛苦與掙扎,要繼續保持着香港海內外的精神及觀念意識的連結,要把香港人的精神面貌薪火相傳。
保持清醒,不失盼望,活在真實
我在先前的回應文章中曾提出:「存在決定意識」的說法並不完整。在某些極端的歷史時刻,是人類的意識、想像與道德意志,反過來塑造了我們的未來。香港社會當下的崩塌,或所謂「香港之死」,是中共透過權力意志的暴力伸張、是一再推翻承諾、是不斷扭曲香港原來進步及更新動力所致的。
如果有更多人相信,曾經經歷過文明與進步的香港人曾經滄海難為水,新香港這個想像共同體就會繼續在意識中,在日常生活中,繼續維持種種中共暴權與香港自主之間的抗衡。只要更多人保持住這種意識,那意識就更有可能決定新香港這個想像共同體的未來存在。我仍然相信,只要我在《香港未死》文章中提出的種種證據依然存在,能夠延續,那「新香港」的想像就不只是幻想,而是一種潛在的實踐力量。
這種力量,不只屬於流亡者、離散社群或知識分子,更屬於仍堅守在地、每天在不自由中掙扎求存的香港人。
這個我認為已經從想像走向存在的共同體,其成員每天所作的選擇,都會對香港社群的未來產生關鍵的影響。是選擇說真話,還是選擇呼應權勢的謊言?是保留我們的批判腦袋,還是任由權勢的政治宣傳取代我們的自主意志?家長、老師、記者、創作者、評論者是否願意繼續不違心,繼續活在真實,繼續活得光明磊落?還是選擇放軟手腳,任由權勢支配,甚至從而在權勢營建的所謂新現實中尋租取利?香港如果能作出正確合理的、符合香港精神的選擇,其實就是活在極權之下最真誠的抵抗,也是從廢墟中繼續耕耘。
捷克劇作家、抗爭者、後來從異議份子身份一度成為總統的哈維爾曾說:「真正的抵抗,不是對權力說『不』那一刻,而是在沉默的生活中活得誠實、真實、不妥協。」他說過「要活在真實之中」,「要活得磊落真誠」,這就是「無權力者的權力」。這也是抗衡暴權的最有力武器。
認為香港已死也好,認為香港未死也好,可能都有必要繼續好好利用這些武器。
鍾劍華
2025年7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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