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從奧德賽到離散者,一場永無歸途的漂泊
荷馬史詩《奧德賽》為我們描繪了人類對「家」最原初也最深刻的渴望。英雄奧德修斯歷經十年征戰,又經十年漂泊,心中只有一個念想——重返故土伊薩卡。然而,這部不朽史詩的深邃之處,並非在於最終的團圓喜劇,而在於它揭示了「吾家/無家」這一人類存在的根本弔詭。
這個弔詭貫穿了奧德修斯的整個歸鄉歷程:他越是渴望「吾家」,越是體驗到深刻的「無家」之感;當他終於踏上故土,卻發現自己必須以陌生人的身分,在自己的領地上重新經歷一次精神流亡。更為深刻的是,荷馬透過這個原型故事,揭示了一個存在論層面的真相:真正的「無家」狀態,往往並非發生在異國他鄉的漂泊途中,而是在重回故土後,發現自己已然成為徹底的異鄉人。
奧德修斯在海上的十年漂泊,雖然充滿艱險,但他的身分是明確的——他是英雄,是國王,是那個渴望回家的男人。支撐他的,是對「吾家」的清晰記憶:那個包含妻兒、王國、財產與完整社會秩序的伊薩卡。然而,真正的考驗始於歸鄉之刻。女神雅典娜將他變作襤褸乞丐,讓他以「無名者」的身分踏上故土。這個隱喻意味深長:他必須在自己的家園中體驗作為異鄉人的屈辱與孤獨。
在自己的宮殿裡,他被僕人驅趕,被求婚者羞辱,甚至連忠實的牧豬人都不認識他。他親眼目睹家產被蠶食,妻子被騷擾,秩序被顛覆。這一刻,物理上的「吾家」非但未能給予慰藉,反而成為痛苦的放大器。他身在最熟悉的空間,心靈卻經歷著前所未有的流亡。這種在「家」中感受到的「無家」之痛,遠比在波濤洶湧的海上更加刺骨,因為它摧毀了最後的精神支柱——歸屬感。
荷馬透過這個巧妙的敘事安排,為我們揭示了「無家的自由」與「有家的悲哀」這一深刻弔詭。奧德修斯在海上雖然「無家」,但他享有一種精神上的自由——他可以保持對理想之「家」的純真想像,可以在記憶中無限美化那個伊薩卡。然而,一旦踏上故土,這種自由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有家」的巨大悲哀——他必須面對現實的殘酷,接受家園的變質,承認自己已變成異鄉人的事實。
這個來自古典時代的深邃洞察,在三千年後的今天,竟成為理解另一群現代流亡者——後《國安法》時代香港離散社群——精神處境的最佳鑰匙。他們並非遠征特洛伊的戰士,卻同樣經歷了家園的陷落與精神的放逐。當我在海外港人媒體陸續發表《香港之死》與《香港墓誌銘》等文章時,這不僅是政治性的宣告,更是一份集體的哀悼,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終結,也預示著一場永無歸途的現代奧德賽的開始。在此不贅。
「香港之死」——當「吾家」蛻變為無法辨認的異域
「家」從來不只是磚瓦構築的物理空間,它更是由共同記憶、價值信念、生活方式與公民社會織成的精神共同體。對許多港人而言,2020年6月30日《港區國安法》的頒布實施,標誌著這個精神家園的死亡。這是一種「三重死亡」:政治香港的死亡、文化香港的死亡,以及作為自由港象徵的香港的死亡。
昔日香港的消逝,留守者感受最為深切。一位66歲的退休建築師直言:「《國安法》實施後,香港已經是一座死城,沒有未來。」另一位58歲的研究員林小姐則感覺「自己已不在香港」,因為大量新移民正試圖「改變香港,改變香港人」。這種感受超越了人口結構的變化,觸及的是文化肌理的深層撕裂。
當廣東話的生存空間被普通話擠壓,當熟悉的茶餐廳招牌被簡體字取代,當 TVB 的娛樂節目充斥著主旋律色彩,留守者開始在自己的土地上體驗一種內部流亡。他們身處「吾家」,卻眼睜睜看著這個「家」的靈魂被抽離,軀殼被異質文化填充。62歲的 IT 工作者 Larry 哀嘆:「這已經不再是我熟悉的地方,它變成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昨天的香港已經死了,今天的香港是中國的一個城市。」
這種精神層面的死亡,比任何物理摧毀都更加徹底。它不僅改變了城市的外貌,更根本地改變了這座城市的「基因」。舊日香港賴以立足的核心價值——法治、自由、多元、開放——被系統性地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全新的政治正確與行為規範。這種變化如此深刻,以至於許多人開始懷疑:眼前這座城市,還是他們曾經深愛的香港嗎?
「三重死亡」的疊加效應,構成了一幅家園崩壞的全景圖。它解釋了離散者出走的根本動機:他們並非單純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條件,而是因為維繫其身分認同的精神家園已經死亡。離開,因此不是選擇,而是一種別無他法的必然。然而,這場出走並非通向新生活的坦途,而是踏入另一重更深邃困境的開始——永恆漂泊的「無家」狀態。
《香港墓誌銘》——在「無家」狀態中為故土送葬
墓誌銘是一種特殊的文體,它以凝練的文字為逝者蓋棺論定,確認生命的終結,並將其安放於歷史長河之中。當我作為流亡哲學人開始為香港書寫「墓誌銘」,這個看似文學性的舉動,深刻地反映了我在「無家」狀態下的心理現實。這不僅是對一座城市死亡的哀悼,更是在精神上為自己失去的「家」與身分舉行的一場葬禮。
流亡者的「無家」首先體現在物理層面。他們散落在英國、加拿大、澳洲、台灣等地,面對語言隔閡、文化衝擊、經濟壓力與身分重建的多重挑戰。然而,「無家」更是一種無法擺脫的心理狀態。即使他們在新土地上建立起物理居所,那種植根於土地的歸屬感卻難以復現。
他們活在一種懸置狀態中。一方面,心靈與記憶仍舊繫於那個回不去的香港,時刻關注家鄉動態,為每一次打壓而憤怒,為每一絲抵抗而動容。另一方面,又必須努力融入新社會,學習新的生活規則。這種身心分離使得「此地」與「彼岸」的界線變得模糊,無論身在何處,都無法獲得真正安寧。
「無家」的弔詭在於,即使逃離了那個已死的「家」,那個「家」的權力幽靈卻如影隨形。港府透過跨國鎮壓,將管治權延伸至全球:將海外倡議者列為「潛逃者」,撤銷特區護照,懸紅通緝,禁止資助,甚至透過騷擾、逮捕在港親人來實施「連坐懲罰」。這種做法徹底打破了「家」與「異鄉」、「安全」與「危險」的地理界線,讓流亡者意識到他們並未真正逃脫。
在這種極致的「無家」困境中,書寫「墓誌銘」成為必要的心理儀式。首先,它是一種「確認」——承認那個曾經賦予他們身分與意義的香港確實「死」了。這是痛苦的過程,如同親手為摯愛合上雙眼,必須直面失落的終局性。
其次,它是一種「銘記」。墓誌銘的功能是濃縮逝者一生功業,使其不被遺忘。為香港撰寫墓誌銘,就是將這座城市曾經的光輝——自由、法治、活力、獨特語言文化與公民精神——鐫刻下來。在官方試圖用「由治及興」敘事抹去歷史的當下,這種個人的、充滿情感的銘記本身就是抵抗。
最後,它是一種「安放」。透過書寫,流亡者將巨大的、無處安放的哀傷轉化為有形的文字。這是整理創傷、賦予苦難意義的過程。墓誌銘讓那座回不去的城市在文學與記憶中找到永恆歸宿,也讓流亡的香港人自己獲得了新的身分認同——成為「為亡城撰寫碑文的人」。
異鄉人的永恆命運——「無家的自由」與「有家的悲哀」
流亡港人所面臨的核心困境,正是「無家的自由」與「有家的悲哀」之間的深刻張力。這個弔詭揭示了現代離散經驗的本質特徵:自由與痛苦的共生,解放與失落的並存。
「無家的自由」首先體現在物理層面的解脫。逃離香港,意味著擺脫了24小時監控、言論審查、政治清算的恐懼。在異國他鄉,他們可以自由發聲,可以舉辦抗議活動,可以公開表達對極權的批判。這種自由是真實的,也是珍貴的。許多流亡者初到新環境時,都會被這種久違的自由感動到落淚。
然而,這種自由卻建立在根本性失去的基礎上。他們失去的不僅是物理的家園,更是整個生活世界——熟悉的街道、親密的人際關係、共同的語言文化、集體的歷史記憶。這種失去如此徹底,以至於自由本身也帶上了痛苦的色彩。他們可以自由地批評中共,但再也無法在維多利亞公園參與燭光晚會;他們可以自由地討論民主,但再也無法在中環聽到「光復香港,時代革命」的呼聲。
「有家的悲哀」則體現在另一個層面。對許多留守港人而言,物理上的「家」依然存在,他們依然可以在熟悉的茶餐廳喝奶茶,依然可以在維多利亞港看夜景,依然可以說著流利的廣東話。然而,這種「有家」狀態卻充滿了深沉的悲哀,因為他們必須目睹這個「家」一點點變質,必須在沉默中吞下所有的不滿與憤怒。
他們像是被困在一個巨大的監獄中,這個監獄有著家園的外貌,卻已失去家園的靈魂。他們「有家」,卻感受不到家的溫暖;他們身在故土,內心卻比任何流亡者都更加孤獨。這種在「家」中的異鄉人體驗,構成了另一種形式的流亡——精神流亡。
離散的無奈與悲哀——當異鄉人成為永恆身分
卡繆曾深刻地描述過「異鄉人」的存在處境:他們永遠處於世界的邊緣,無法真正融入任何一個社群,註定要在疏離中尋找自己的位置。這個存在主義的洞察,完美地概括了流亡港人的精神狀態。
對流亡港人而言,「異鄉人」不僅是暫時的處境,更可能成為永恆的身分。他們在新的國度中,無論如何努力融入,都難以完全擺脫「外來者」的標籤。他們的口音、習慣、思維方式,都在提醒著周圍的人,也提醒著他們自己:你們來自別處。
更深層的悲哀在於,他們同時也失去了「故鄉人」的身分。當他們偶爾回港探親,或透過網路關注家鄉動態時,會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完全理解當下香港的語境。新的政治正確、新的社會規範、新的文化符號,都讓他們感到陌生。他們開始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屬於任何地方——既不屬於新的居住地,也不再屬於原來的故鄉。
這種雙重疏離造成了深刻的身分焦慮。他們必須重新回答一個根本問題:我是誰?他們可能會說「我是香港人」,但這個香港已經不存在了;他們可能會說「我是加拿大人」或「我是英國人」,但內心深處知道這只是法律上的身分,並非精神上的歸屬。
離散的無奈與悲哀,還體現在對下一代的擔憂中。許多流亡家庭都面臨這樣的困境:如何向在異國出生或成長的孩子解釋「香港」的意義?如何傳承一種已經失去根基的文化?如何讓孩子理解父母為甚麼要放棄安穩的生活,選擇漂泊?
這些問題沒有標準答案,每個家庭都在摸索中前行。有些人選擇淡化香港身分,全力融入當地社會;有些人堅持保持香港文化,在家中說廣東話,看港產片,過傳統節日。但無論選擇哪種策略,都伴隨著深深的不確定感:這樣做是對的嗎?我們真的能在異鄉重建香港嗎?
「吾家/無家」的終極弔詭——在故土成為永恆異鄉人
當我們將「香港之死」的現實與「香港墓誌銘」的隱喻結合起來觀察,便能窺見流亡港人所深陷的「吾家/無家」終極弔詭。這個弔詭的核心,正如奧德修斯的命運所昭示:最深刻的「無家」之感,並非來自異鄉的漂泊,而是來自凝視「吾家」時發現自己已然成為徹底異鄉人的殘酷事實。
流亡的起點是「吾家」的死亡。這個「家」已變得面目全非,核心價值蕩然無存,甚至成為威脅個體生存的險地。因此,他們被迫離開。然而,這個行動本身就包含著深刻的悖論:他們是為了尋找可以安身立命的「家」而離開,但離開的結果卻是陷入更為絕對的「無家」狀態。因為他們所追尋的那個「家」,是建立在舊日香港記憶與價值之上的,而那個香港已然不復存在。
對許多被通緝的流亡者而言,物理返鄉的道路已被永久切斷。回去,意味著身陷囹圄。但更深層的弔詭在於,即使沒有法律阻礙,心理上的「返鄉」也已變得不可能。
設想一位流亡多年的港人重回今日香港,他將看到甚麼?他會看到無法認同的政治正確,被規訓的沉默,被簡體字與普通話侵蝕的文化景觀。他所珍視的價值、堅持的信念,在當下的社會氛圍中可能被視為「軟對抗」或「潛在國安風險」。他在最熟悉的銅鑼灣街頭、在曾經揮灑汗水的維多利亞公園,感受到的不會是歸家的溫暖,而是前所未有的窒息疏離。
他將成為真正的「異鄉人」。他的語言、記憶、價值觀,都將使他與這片土地格格不入。這種在「吾家」感受到的「無家」之痛,遠比異國漂泊更加刺骨,因為它徹底粉碎了回歸的希望,確認了流亡的永恆性。
面對回不去的故土,流亡港人社群唯一的出路,是在「無家」狀態下嘗試重建新的、離散的「吾家」。他們在世界各地建立港人社區中心,舉辦文化市集,開辦廣東話課程,放映香港電影,試圖在異鄉土壤上復刻微縮的香港。
這個過程充滿力量,卻也伴隨內在張力。不同時期、不同背景的流亡者,對香港未來想像、抗爭路線,乃至「何為香港人」的定義,都可能存在分歧。這種內部張力使得海外建立統一的「香港家園」變得極具挑戰。然而,正是這種不斷的對話、爭論與磨合,構成了離散社群保持活力的動態過程。
背負著墓誌銘的奧德賽——一場抵抗遺忘的永恆之旅
「吾家/無家」的弔詭,精準地捕捉了後國安法時代流亡港人的核心困境:他們逃離了已然死亡的「家」,卻發現自己陷入更徹底的「無家」狀態,因為那個曾經的「家」會以幽靈形式持續追擊,而返鄉之路又已被完全封死,任何回歸想像都只會印證自己「異鄉人」的最終宿命。
他們的旅程是一場沒有伊薩卡在終點等待的奧德賽。他們的追尋不再是地理上的回歸,而是在失落、創傷與無盡漂泊中,如何守護一種名為「香港人」的身分認同。他們是背負著一座城市墓誌銘的行者,這塊碑文沉重,卻也是身分的印證、力量的來源。
在這場永恆的漂泊中,流亡港人體驗著「無家的自由」與「有家的悲哀」的雙重弔詭。他們享有在異鄉自由發聲的權利,卻永遠無法擺脫作為「異鄉人」的孤獨;他們懷念故土的一草一木,卻明知回歸只會加深異化的痛苦。這種存在處境超越了地理意義上的流亡,觸及的是人類存在的根本困境——在一個日益同質化的世界中,如何維護自己的獨特性;在全球化的浪潮下,如何堅持自己的價值立場。
為香港書寫墓誌銘,宣告「香港已死」,並非出於絕望的放棄,而恰恰是最深沉的愛與最頑強的抵抗。因為唯有直面死亡,才能為逝者守靈;唯有銘記歷史,才能抵抗當權者的遺忘術。在這場漫長的「無家」之旅中,流亡港人透過書寫、歌唱、集會與種種文化實踐,將那座物理上已死的城市,轉化為永存於記憶與精神中的不朽城邦。
這場在「無家」狀態下的奮力頑抗,構成了我們這個時代最深刻、也最悲壯的離散敘事之一。它提醒我們,在全球化與威權主義夾擊的當下,每一個人都可能面臨失去「家園」的危機,每一個人都可能需要在「無家」的狀態下重新定義自己的身分與歸屬。流亡港人的經驗,因此不僅是個別群體的遭遇,更是整個人類共同體必須面對的存在課題。
他們背負著墓誌銘的奧德賽,是一場沒有終點的旅程,也是一場永不妥協的抵抗。在這場旅程中,「香港」已經超越了地理概念,成為一種精神符號,一種價值堅持,一種對自由與尊嚴的不懈追求。只要這種追求不死,「香港」就永遠不會真正死去;只要記憶不滅,流亡者就永遠不會真正「無家」。這或許是在「吾家/無家」弔詭中,唯一能夠給予慰藉的真理。
張燦輝
中大哲學系前系主任
2025年7月13日
英國聖奧本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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