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稱「道長」的香港文化評論人梁文道,十多年前轉向中國大陸發展,在播客節目《八分半》中以文化評論切入社會時事分析,一度在大陸聽眾中頗受歡迎,被視為少數仍能存活的「文化評論人」。然而,這種存活並非來自言論自由的寬容,而是建立在一套無處不在的「權力規訓」(discipline)之下:知識份子必須不斷自我審查,避免觸碰那條看不見的紅線。就在今年七月的一集節目中,梁提及黎智英(綽號「肥佬黎」),不久便被中共全面封殺。以梁在中國打滾這麼多年,絕對沒可能不知中共的作風,不論其動機為何,正如他在隨後的節目語帶自嘲地說:「不要做有太大影響的事,影響大了就不妙了。」
梁文道現在的情況有多不妙?有港媒報道,梁文道的《八分半》在付費平台喜馬拉雅已被移除。與此同時,該節目在小紅書、B站以及「小宇宙」等社交平台帳號內容亦遭清空 。小宇宙平台更發佈通知稱,因「技術原因」節目無法繼續更新,但內容已沒有復播可能,讀者可申請退款。至於梁在小紅書、B站、微信視頻號的官方帳號也被封。亦即是說,梁已完全「被消失」於中國主流媒體與社交平台上 ,十多年來的艱苦經營亦全被抹殺。
事緣於今年7月2日的《八分半》一集〈人們為什麼如此懷念蔡瀾?〉,梁文道在回顧香港文化生態時,提及黎智英、《蘋果日報》與《壹週刊》。其語氣並非激烈批判,而是帶着懷舊與感激的回憶,但這些符號在中國語境裡均屬於「完全禁忌」。不久後,《八分半》被全網下架,相關帳號亦遭封禁。梁於7月底表示,他只是被通知「暫時不得發佈新內容15天」,並預期節目於8月6日恢復。然而, 節目一度短暫復播後再度下架,當時外界已預期,相關處理將會更為嚴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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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與黎「關係」未影響他在中國開講
據了解,梁文道和黎智英之間並沒有任何「私交」,頂多只是在香港傳媒與文化生態中的交集,特別是梁早年曾在《壹週刊》和《蘋果日報》寫過專欄,他的香港「文化評論人」地位,就在這段時間建立。 2019 年底,梁文道停止為《蘋果日報》撰寫專欄,暫別公共評論舞台,但並未有正面交代原因,只淡淡留下「香港已經沒有什麼地方容得下我繼續這樣寫了」的一句話。至 2021年《蘋果日報》被迫停刊,他亦公開表示,這是「香港新聞自由的一個時代終結」。
以梁文道這樣的背景,仍能在中國媒體圈子與文化界打滾這麼多年,堪稱奇葩。筆者想起法國社會哲學家福柯(Michel Foucault)所提出的「規訓」(discipline)概念。福柯強調,現代權力並不僅靠懲罰或暴力來維持,而是透過教育、制度與監控滲透到日常生活,使人們主動調整行為、形成自我約制。7 月 18 日,梁在更新的節目中語帶自嘲地說:「不要做有太大影響的事,影響大了就不妙了。」這句話正好揭示了規訓的效力:即使沒有外力干預,他也早已習慣先把自己收窄,只可惜仍難逃封殺。
更可圈可點的是,在《八分半》被全網下架後,梁文道透過音頻聲明向聽眾傳達了一種平和態度,表明他理解在這個「人人自保的年代」,某些人的行為未必出於惡意,而是迫於現實的無奈選擇。這種自我與他者的體諒,正是規訓內化後的另一種表現——不是因為認同權力,而是因為整個語境早已令眾人不敢越雷池一步。
當權者不僅靠「強制」也憑「常識」治人
梁在 2019 年前的香港,仍能以文化方式進行「軟對抗」,但他自己也承認,在中國大陸則會被視為「不健康」。權力無須公開鎮壓,只要塑造出一種語境,就能讓知識人逐漸失去位置。這正好呼應意大利左派思想家葛蘭西(Antonio Gramsci)的「文化霸權」(cultural hegemony)理論:統治階級之所以能長期掌權,不僅依靠強制(coercion),更靠把自身的價值觀變成社會的「常識」,讓被統治者在不知不覺間接受,形成帶壓力的「同意」(consent),而不是透過討論形成的「共識」(consensus)。梁文道曾寫過:「技術上講,『宣傳』與『炒作』幾乎沒有分別……但一旦某段訊息被定義為『炒作』,其傳播內容就自動成為『負面』、『反華』的象徵。」這正是文化霸權的體現:語言標籤本身就是權力工具,讓社會無須爭辯,便自動接受統治者的定義。
如果說梁文道2025 年「觸雷」,被全面封殺是一種失敗,那麼他能在中國至少十年才走到這一步,本身已算是一種成功。不過,有評論認為,梁並非傳統定義上的「公共知識份子」(Public Intellectual,簡稱:公知)。所謂「公知」是指那些能超越專業領域,對公共事務發聲,敢於批判權力、啟蒙民智與影響社會輿論的人,像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沙特(Jean-Paul Sartre)、中國作家劉曉波和余杰等。
在過去十多年,中國的公共知識份子幾乎全面消失。「公知」一詞早已由褒義轉為貶義,成為攻擊和羞辱的標籤。中國學者劉瑜與作家慕容雪村亦曾表示,隨着輿論環境愈收愈緊,公共知識份子被推到邊緣。在這樣的氛圍裡,梁的確比「公知」更溫和,更像是「媒體工作者」或「文化評論人」。事實上,梁文道選擇定位自己為「小眾溫度」的提供者,他曾在節目中自嘲:「小眾一點也挺好……它試圖呈現觀點,但又不太敢斷定對錯……很多人會把它當成一檔助眠節目(催眠曲是也)。」這種溫和含蓄的姿態,正是他的生存策略。
但在威權體制下,即使你自認只是「文化評論者」,權力仍會把你視為潛在「威脅」。而梁之所以能在中國「存活」十多年,主要靠三點:其一,他以文化、閱讀、歷史為切入點,採取溫和理性的策略;其二,他刻意讓語言去鋒利化,避免鼓動群眾,被認為「無害」;其三,他承載了社會對理性思考與知識溫度的需求,成為緊繃環境下的一個「安全閥」。換言之,中共之所以能忍受他這麼久,正因為他多年來避免觸碰政權核心,接受權力規訓,他甚至一度被當作展示「中國仍容許討論」的樣板。
梁甘冒大不諱是為試探有否空間?
至於這次梁為何要在節目提及黎智英,外界眾說紛紜。一種可能是他進行「試探」,以溫和回憶的方式測試制度是否留有空間,結果「擦邊球擦得多」,最終擦出「𤓓味」。另一種可能則是他單純懷舊,無意挑釁,卻因語境過於敏感而觸碰中共的底線。也有人認為這是一場「豪賭」:梁明白縫隙已近乎封死,乾脆賭一把,看看體制是否願意展現寬鬆姿態。更激進的推測是,他或許已有「退場意識」,選擇在某個時刻以一種「必然被清理」的姿態被掃出局?
而中共今次不再對梁「開恩」,這又是否間接釋放出另一個相關訊號,就是即使美國總統特朗普等外國元首,爭取以保外就醫等任何方式,要求釋放黎智英,機會也甚微?
無論如何,以上對梁動機的這些猜測,都指向同一事實:在當下中國,連「懷舊」也成了危險詞;公開談及黎智英更是中共的大忌,甚至有可能招致「滅頂之災」?正如《金融時報》記者 Edward White 所分析,中國媒體空間雖偶爾顯得「寬鬆」,但其實充滿流動與不確定,一切紅線都在持續變動。福柯的「規訓」正好提供了一種分析角度:在這樣的制度環境裡,連「回憶」都可能被解讀為挑戰,任何不在「常識框架」內的話語,都會立即觸發清場機制。
公知群體「夾縫生存」的智慧
梁文道說:「不要做有太大影響的事,影響大了就不妙了」,本是自我提醒,卻成了中國知識份子的集體命運。有人或許會質疑,難道知識份子在專制社會下就毫無作為及寸進?這是否抹殺了一眾前線媒體工作者與文化評論人,曾為爭取揭發社會陰暗面,以及「啟蒙」民智的努力?對於這一點,筆者絕對認同,事實上有很多敢言的知識份子或無名記者,很值得敬佩,例子亦多不勝數。基於文章篇幅的局限,實難以顧及這麼多,僅能以宏觀的結構角度分析。
筆者無意再另作長文解釋或回應,只是想提及一個涉及社會學的經典爭論——結構與個人能動性(structure vs agency)的張力。對同一件事的詮釋或推論,若分別從結構或個人能動性的角度切入,很多時都會出現截然不同的結論,但亦同時會有各自的盲點。結構強調制度與權力如何塑造與制約人們的行為,但能動性理論提醒我們,個人在結構限約下仍能作出選擇,並展現行動與創造力。
中國的媒體知識份子群體,包括梁文道在內,長期展現出一種「夾縫生存」的智慧:有人用文學隱喻代替批判,有人以文化評論包裹社會觀察,有人則轉向歷史、哲學表達對現實的隱憂。而梁文道能在中國「打滾」十多年,本身就說明其能動性並非全然消失,而是以極其細微、曲折的方式存在。然而,在這種縫隙空間被不斷收窄之際,個人是否完全被動,或沒有半點自主性?看來也不是。我們不禁要問,若然梁當日沒有在節目中提及黎,他今天是否還能夠繼續在中國開講?當連最溫和的公知聲音都不被容納,當良知與理性敵不過規訓與霸權,公共空間就只有慢慢步向窒息。走到這一步前,前線媒體工作者或許仍無法改變整體結構,但至少還能留下證言,為公共理性盡最後一份力量。
作者:求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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