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六四的加拿大華裔學者何曉清上月因不獲入境處延長工作簽證,旋即遭中文大學歷史系解僱,連回港跟學生道別的機會也沒有。何曉清接受《追新聞》訪問時坦言,不能再回港令她很難過,但這段時間感受到香港人的溫暖,成為她撐下去的動力。對於自己的遭遇,她多少早有心理準備,去年赴美做學術研究,離港前就將學生的論文全部碎毀。她一直堅持讓學生享有學術自由,即使在「港區國安法」下也毋須自我審查;惟研究中共歷史的學術專業告訴她,在今時今日的香港政治環境下,她只能忍痛作取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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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時身在美國的何曉清日前透過電話受訪,透露自己仍然居無定所,每日只吃一餐。雖然仍要為安頓生活而煩惱,但過去甚少接受中文媒體訪問的她,在被中大開除事件發生後連日來不斷受訪,無論是主流媒體或新成立的網媒,她都盡量滿足記者的採訪要求。她說香港經歷過這幾年社運、疫情後,明白大家都過得不容易,尤其是很多記者在「港區國安法」生效後流散海外,所以她希望盡自己能力支持記者的採訪工作。這天在接受完《追新聞》訪問後,她便隨即要準備晚上接受英國廣播公司(BBC)採訪。
▲何曉清與中大同學感情深厚,有歷史系同學在中大開除事件發生後,送花到何曉清的辦公室留影。
電話中的何曉清溫婉有禮,對記者的提問都是鉅細無遺地真誠分享想法。何曉清說自己不是香港人,但她很愛香港,這幾星期香港人讓她感到很溫暖。在中大畢業禮當日(11月9日),有歷史系畢業的同學送花到她已回不到的中大歷史系辦公室,說要在歷史系留下歷史照片;每年畢業禮同學都會找她拍畢業照,今年畢業的同學就到她那間已沒有人的辦公室門外留影;她接受沈旭暉訪問的片段在YouTube播出後,很多人的留言令她深受感動及鼓舞,「覺得自己唔孤單,我唔係一個人咁艱難去行前面嘅路,好多人素未謀面,互相唔認識對方,但大家都『仲喺度』嗰種感覺好強烈。」
中國大陸學生留言感謝何曉清教導
在中國大陸出生的何曉清,1998年移民加拿大,在多倫多大學取得碩士及博士學位後,便往哈佛大學從事博士後研究。2014年其首部著作《天安門流亡:中國民主抗爭的聲音》獲亞洲協會中國檔案評為當年關於中國的五大書籍之一,亦令她成為小粉紅的眼中釘,多年來飽受攻擊。雖然她沒有開設社交平台帳戶,但每當在網上看到小粉紅針對她的留言,還是會觸動情緒,「我唔係聖人,唔可能唔覺得唔開心」。自從被拒續工作簽證的消息傳出後,不少小粉紅、五毛就在網上對她冷嘲熱諷,有中大的大陸學生甚至寫電郵給她,對其被中大解僱幸災樂禍;但亦有同樣來自大陸的學生留言感謝她的教導:「從您身上學習和感受到的東西是認識您之前從未體驗過的。」
▲何曉清(中)與同學在2021年六四到中大民主女神像悼念,詎料民女在同年平安夜被人強行拆走。
▲2021年農曆新年,何曉清(左)與同學來到維園年宵,看着被食環署以鐵馬圍封的支聯會攤位。
何曉清說,難過的心情其實要由2020年說起,那是「港區國安法」生效,香港公民社會被瓦解的開始,「一方面要好努力守護住我哋希望守護嘅嘢,但同時又要不斷面對工作環境嘅打壓。」反送中運動期間,她曾到警署等候同學保釋,到後來警方以防疫之名禁止六四維園集會,以至支聯會被迫解散,「維園消失了,六四紀念館消失了,民女消失了」。她還記得2021年農曆新年,支聯會攤位被食環署取消前一晚,她與學生相約翌日到維園年宵,「點知第二日一覺醒來就冇咗」,她與同學商量後決定按原計劃一起前去支聯會的攤位,結果看到寫着「公義」的旗幟被人如垃圾般丟棄在地上。她說過去幾年香港太多不確定性,一步一步被改變,跟很多香港人一樣,她也感到心力交瘁。
「唔通我連歷史都唔可以講?」
何曉清2019年7月由美國抵港,在中大擔任歷史系副教授,直至2022年8月獲中大推薦赴美國國家人文中心(National Humanities Centre,NHC)做學術研究。NHC跟包括中大在內的亞洲八大頂級院校合作,每年遴選傑出學者赴美參加學術研究計劃,何曉清是中大歷來成功推薦往NHC的兩位學者之一。雖然在中大只任教三年,但經歷了反送中運動、疫情、港區國安法後,她說當時也需要找一個喘息的空間,便嘗試申請到NHC做一年學術研究,去年2月接到通知成功入選。去年7月初離港前,何曉清向入境處申請延長去年7月底到期的工作簽證,以便之後返港繼續在中大教書。入境處當時要求她補交資料,包括在哈佛大學與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所從事的工作、機構資金來源等。惟她補交資料後,處方一直無回覆,即使今年5月其學術研究計劃結束,也仍未有任何消息,中大隨即由6月起將她停薪留職。最終等待了一年多,直至上月底,入境處正式通知她拒批簽證,中大也以此為由將她解僱。
▲何曉清任教歷史系期間,師生一起到中國文化研究中心查閱文獻。
▲2020年,師生一同到旺角樓上書店。
何曉清說,其實去年赴美前,已擔心自己可能無法再返香港,所以離開前將過往三年學生提交的論文全部碎毀。她在中大授課的內容主要涵蓋1949年後的中國歷史,其教學原則是一定不會對學生的論文進行審查,「我唔鍾意用『敏感』、『有爭議』呢啲字眼去形容發生過嘅嘢,唔通我連歷史都唔可以講?」她說不應用政權的邏輯去揣測自己有否觸犯「港區國安法」,強調從沒有煽動過學生,只希望讓學生可以享有學術自由,「呢樣對佢哋係好重要,我唔想同學要再一次經歷我自己當年嘅經歷,唔想佢哋冇學術自由。」她稱讚學生提交的論文,全部是實實在在的學術文章,遺憾是在香港當今政治環境下,並不容許真實歷史的存在,「同學問我係咪仲可以好似以前咁做research?我向同學保證,一定唔會俾人睇到或攞到啲paper,我一定保障大家嘅學術自由。」系方曾以核實成績為理由要求她交出學生的論文,但她拒絕交出。她坦言要碎毀學生的論文感到非常不捨,「同學寫得咁好,呢幾年經歷咁多,同學仍然好努力去做。」
赴港前簽署聲明不會自殺
作為研究中共歷史的學者,何曉清自言對中共從來沒有存在幻想。2019年來香港任教中大前,其哈佛導師、中國專家馬若德(Roderick MacFarquhar)就擔心她的安全,勸阻她不要前往香港,「佢認為就算依家冇事,將來都會出事」;她本人亦沒有心存僥倖,赴港前已簽署委託書(power of attorney),事先聲明自己絕不會在中國自殺,也不會在電視上認罪,或放棄聘請律師的權利,以證明一旦自己被認罪或被自殺,絕不是其本意,並授權一位法學教授作為她的律師。
不幸地,馬若德一語成讖。今年2月初,青年民建聯副主席穆家駿在《文匯報》發表題為「中大須清除反中亂港『學棍』」的文章,點名批鬥何曉清。穆家駿文章充滿文革大字報味道,內文指控她早年於美國哈佛大學開設有關中國國情的課程「污衊攻擊」中國,整篇文章卻連一句六四也不敢提;又意圖指控她從事學術研究的NHC是美國政府背後操控,但根據中大的介紹,NHC是全球唯一一所致力於促進人文學科高級研究的獨立學術機構,是學術界嚮往的研究組織。「最初睇到文章就覺得好多明顯錯處,如果係同學交嘅功課一定會話點解冇做好資料搜集?」當時大家曾問要否回應文章,但她不想浪費時間,「譬如NHC,其實上網查一查,就已知道唔係嗰回事。」
▲哈佛的天安門檔案收藏了不少珍貴的六四事件記錄,圖為她在哈佛任教期間與學生前往查閱資料。
▲何曉清在哈佛任教期間多次獲奬,圖為其哈佛課程的海報。
何曉清說,自己長期教授政治運動,很清楚每逢政治運動,都會有人利用來上位或撈取政治利益,這些人往往不會考慮自己會否遺臭萬年;然而,當她親身面對政治打壓時,還是覺得很辛苦。每當面對困境,她都會回到書本,跟歷史對話,在被穆家駿大字報攻擊那一個星期,她午膳時沒有如常跟同事用膳,而是獨自一人重溫方勵之、劉曉波的著作,邊看邊流淚,「一代又一代知識人嘅付出,最終都要面對歷史的黑暗時刻。」她說西方學術界從事中國研究的圈子,對於事件其實頗大反響,認為這種文革式批鬥並非針對她一人,而是任何一個從事中國研究的學者都可能會成為攻擊目標;之後她出席國際學術活動時,不少學者都有慰問她。
指香港被破壞 「中共係唔會心痛」
「港區國安法」生效已3年多,政權對香港的管控非但無鬆綁跡象,還越收越緊。作為歷史學者,何曉清說過往大家不太了解中共政權,其本質從來沒有改變,當覺得權力受到威脅,就只有一個結果,她在1989年已見證過一次,「一直係現在進行式,有時可能鬆少少,有時緊少少。」有人稱若香港被破壞,可能會觸碰到中共痛處,但她直言:「中共係唔會心痛」。她說中共的政治運動都是三步曲,先是豎立「靶子」,然後從各方跟進包括批鬥及攻擊,最後宣佈勝利,豎立權威,宣稱一切皆受控,每次必會帶來寒蟬效應。每次政治運動,中共最常用手段是製造社會撕裂,令社會對立,進一步令雙方激進化(radicalize)及殘酷化(brutalize),以往在大陸通過階級鬥爭,如今在香港就挑動黃藍對立。
何曉清說,極權統治最怕就是萬眾一心,所以面對中共,必須要團結最多人,重建香港人互相信任,「即使諗法唔同,仍可以討論。面對挑釁,我哋需要默契、共識同埋智慧」,所以即使多年來遭受打壓,也不斷提醒自己及同學,不要成為自己反對的人(do not become the enemy we are against),同時希望言傳身教,「以生命影響生命。」
何曉清說明白大家經過這幾年,感到氣餒及失望。她認為每人要提醒自己不要作「平庸之惡」,同時要避免只將責任推到某一人或組織上,因為最邪惡的是制度及政權。她稱仍有很多有心人留守香港,深耕細作,默默耕耘,「無論留低,或者離開,每人都有自己嘅位置同角色。」她說:「兄弟爬山,各自努力」,希望大家在不同崗位努力,與香港人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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